第十二章 (2) 《丹心素裹 ——中共情报员沈安娜口述实录》

十二、黎明前抓紧搜集重大情报
(1948 年初—1949 年初在南京)

在“四姐妹舞厅”
1948年秋的一天,我接到通知:吴克坚要见我。
通知是专门负责与我和明之联系的沪宁交通员华藻传达的。吴克坚要求我以回婆家探亲为由,到上海秘密口头汇报。经华藻各方探查,将接头地点定在浦东大楼“四姐妹舞厅”。
吴克坚与我和明之分别两年来,已先后收到不少我们提供的军政情报。上报中央后,均认为很重要,很及时。此时吴克坚虽从他领导的各方情工人员中已获得很多重要情报,但仍认为有必要亲自见一见我:对我们的工作给予肯定,就一些问题听听我的补充汇报,并提出今后工作的要求。
对于吴克坚和我来说,在国民党统治的中央地区,情报系统的主要领导人与重要内线情报员接头联络,严格说来,这将是一次有相当风险的会面。
1948年,国民政府的经济形势每况愈下,夏秋之交,通货膨胀,法币迅速贬值,一石米五千元,要用麻袋装钞票才能买回家。平民百姓苦不堪言。国家经济已经接近崩溃的边缘。为了稳定蒋家王朝的统治,蒋介石加强了政治上的控制,尤其是加强警特部门的统治。蒋介石批准国防部保密局局长毛人凤的报告,在原有六千多特务的基础上,又增两千多人,大小特务多如牛毛。蒋介石还让毛人凤布置了一系列暗杀活动。此时的白色恐怖,可以说比30年代初期还要严重。报纸上,广播里,几乎每天都有中共党员和进步人士被捕、被害的消息。但是把特务暗杀当作政治上的最后赌注,其结果只能是众叛亲离。全国各地人民反饥饿、反内战,群众游行,工人罢工,示威、请愿活动更是风起云涌。
我和明之眼见国民党军警特务横行霸道,已经感受到蒋介石政权的岌岌可危。我们互相鼓励说:“这是黎明前的黑暗,胜利的曙光就要出现了!”我们也互相提醒:“越是黎明前的黑暗,越要多加小心。”
我要在这样一个黑暗的时刻到上海去秘密接头,明之不能不为我担心,
于是我们便细细地商量起来。明之说:现在南京和上海的形势很严峻,特务和军警很猖狂,你一张纸片都不能带,速记本也不能带。除了已书面上报的之外,还有不少内容,我们理一理,你要完全凭脑子记,当面口头汇报。
我点点头,两人商议了大半夜。临行前,我已经出门了,又返回屋里,在每个孩子的脸上亲了一下,并紧紧拥抱了明之。明之在我的背上轻轻拍了拍, 那意思是说:放心去吧,不会有事的。
沿途,我看到一些稍大点儿的车站上,军警密布,岗哨林立,气氛紧张,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车上的便衣特务也很多,不时有形迹可疑的人在车厢中窜来窜去。但我心里很坦然,我身上没有携带任何怕检查的东西,胸前别着中央党部的徽章,那些便衣特务每次从我面前走过,只是瞥我一眼就过去了,没敢找我的麻烦。
抵达上海以后,我提着礼品先到南市老北门公婆家,问候老人。在那里换了件衣服。晚上八点整,在华藻的陪同下,准时到达约定地点与吴克坚会面。
吴克坚穿一身西装,看上去像一个洋行的高级职员。我手提坤包,打扮得比平日入时。
我和吴克坚在舞厅一角落坐下,一边吃零食,喝咖啡,一边低声谈工作,补充书面情报的不足。为避免引起怀疑,我们偶尔下舞池跳上一曲。吴克坚不大会跳舞,只是装装样子而已。两人基本上与一些不跳舞的闲客一样,俗称“摆测字摊”,只是吃喝聊天,加上嘈杂的音乐声,正好掩护。
华藻头戴一顶礼帽,坐在离吴克坚和我不远的、灯光昏暗的角落里,不时到外面探探动静。他把帽沿儿压得很低,灯影中很难看清他的脸。
吴克坚对我说:你们近年报来的东西,老头子(指蒋介石)的讲话,以及那些军事头目的报告,上面认为很重要,很好。你记的是他们的原话,拿的是他们的原件,“家里”一直很重视。现在的形势是,他们节节败退,我们节节胜利,正处于“大打”的前夕。在这个时候,除了打仗方面的情况依然很重要,“家里”还非常关心他们的内部——党内和军内的矛盾,特别是他们的“统帅”近来的心态和情绪。你经常在老头子主持的各种会上,会看到真实的情况;在你的同事中,也会听到一些真实的情况。除了你们已报的书面材料外,“家里”很需要动态方面的情况。他要我讲详细点,具体点。
我思索了一下,压低声音慢慢说:总的来说,失败和内讧使老头子的心态可用“暴躁”二字来形容。他大发脾气后,说话上气不接下气,手也哆哆嗦嗦直打颤。他丧气时,还当众哭过。他的爱将和嫡系陈诚、张灵甫等人是为他卖命的,可打不过我们,老吃败仗。老头子很伤心,却还要耐着性子在会上听人大骂陈诚。桂系头目白崇禧故意保存实力,不卖力,老报丧气消息,像是存心气老头子似的。
我此时特意讲述了书面情报未曾报告过的一事:平时很少说话的国民党元老丁惟芬,也公然在去年一次中常会、中政会的联席会议上指责老头子: 对败局负有责任,责任还大着呢!把老头子气得拂袖而去。会议竟然不欢而散。当然,也有保皇派、马屁精打圆场,结果双方对吵谩骂,丑态百出。看来老头子已经控制不了局面了。
我顿了一下,环顾一下四周,又接着说:听接近老头子的人说,老头子在家里也不得安宁,夫妻矛盾不小。蒋夫人美龄与孙夫人庆龄虽然政见并不一致,但毕竟是同胞姐妹,同在上海、美国生活学习过,感情还是很好的。老头子过去对待孙夫人,碍于总理(孙中山)的面子,有所节制,现在听说到了要对孙夫人和其他爱国人士“下手”的地步。一些黑道头目就是老头子要用的“手”。如果孙夫人等民主人士再不服管,即“就地处理”。而夫人要保姐姐,还要保张学良,为此与老头子又哭又闹,大吵了好几次。在家里,只有大儿子经国比较听话,还能安慰安慰老头子。
吴克坚听到此处不露声色,但警觉地不住点头,说:“家里”对老头子内外交困、四面楚歌的心态,会感兴趣的。“上面”很想知道这些深层动态情况。以后你要注意搜集这方面的情况。
接着,我又按吴克坚的要求,口头补充了一些书面材料无法详细讲述的内容。如国民党高层某些人已“政心”动摇。军内嫡系部队与非嫡系矛盾加深,军心更显不稳。他们各派的观点分歧是什么,相同之处又在哪里。
最后,吴克坚对我说:你和明之前一时期的工作很有成绩。“家里”很满意。你今后的工作重点仍是了解战局变化过程中的军事动向,同时还要了解蒋的心态及内部矛盾。敌人的矛盾,就是我们间接的后备军。掌握了他们的内部矛盾和派系斗争,有利于我们对他们进行分化瓦解。多方面采取团结、分化、争取、利用和斗争的手段,对我们取得最后的胜利会有帮助。你和明之要多注意安全。胜利见!
我点点头,因为接头地点敏感,不得不努力掩饰自己兴奋的心情,匆匆与吴克坚握手告别。
在灯红酒绿的环境中,在优美舒缓的舞曲中,不时会传来警车拉着警笛呼啸而过的声音。这真正是黎明前的黑暗,反动派在垂死挣扎,疯狂地在上海、南京残杀、迫害共产党和进步人士,乃至无辜的青年学生。此时的上海,被笼罩在一片白色恐怖之中。每逢警车经过,或有可疑的人露头,华藻就会特别机警地观察动静,以防不测。
会面结束后,吴克坚先离开,不远处另有人暗中接应。华藻和我随后离开。华藻护送我回到上海的家,第二天又送我登上返回南京的火车。
1984年,吴克坚在回忆录中提到了他和我的这次见面,他写道:“我记得沈(安娜)冒很大危险亲自到上海向我面述情报,由我经过当时秘密电台发给党中央、社会部。一直到1949年5月上海解放,一直是安全的。”
吴克坚这次与我接头,其实对他来说也是有一定危险的。但他又必须冒这个险,因为党中央急需大量详细的情报,他必须汇总来自各方面的情报材料,自然需要来自“大本营”的我口头汇报的第一手材料,也是非常重要的。

(责任编辑:听雪斋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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