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2) 《丹心素裹 ——中共情报员沈安娜口述实录》

第九章 (2) 《丹心素裹 ——中共情报员沈安娜口述实录》

 

九、与党组织暂时中断联系的日子

(1943年夏—1945年夏 在重庆)

 

 第九章 (2) 《丹心素裹 ——中共情报员沈安娜口述实录》

 

宁住陋室不搬家

 

我在中央党部机关工作五年多了。由开始的夫妻两人变成了四口之家。中央党部机关决定给我这个速记骨干换个好一点的宿舍。

此前,我们曾搬过一次家,是在同一层楼上,从朝北的房间搬到房门对面朝南的一间,仍是不到10平方米的面积,只是多了一个阳台,也就是个小小的吊脚楼。原来放在走廊上的炉子、柴火、水缸等杂物,可以放在吊脚楼阳台上了。阳台上还可以晾衣服,似乎显得比原来的房间宽敞一些。我们已在那间不到10平方米的陋室中住了五年,房子早已破旧不堪。

75号楼的楼道无灯,楼梯又窄又陡又黑,我抱着孩子跑警报时,曾经像坐搓衣板一样,从楼梯上滑下去好几回。当年腰部的挫伤,到老年后,还时常感到隐隐作痛。

在1941年6月5日大隧道惨案那一天,我们家的楼上(三楼)被炸了一个洞。晚上下大雨,雨水从三楼房顶被炸开的洞口灌进来,地板上积满了雨水。我们住二楼,能听到楼上邻居哗哗的趟水声。天棚上到处滴水,无处容身。晚上,家里没有一处干的地方,我和明之只好撑着一把油纸伞,抱着小放缩在墙角里打磕睡,等待天明。

雨停了,对于房屋漏雨的市民来说,灾难也还没有结束。重庆雾多,难得见到太阳,被雨水淋湿的被褥多少天都晾不干,床上经常可以看到潮虫爬来爬去。

 

第九章 (2) 《丹心素裹 ——中共情报员沈安娜口述实录》

★月台坝陡峭的石梯★东水门吊脚楼

 

75号楼的后面被日本飞机炸了一个大坑,积了很多水,成了苍蝇、蚊子的滋生地,很快又招来很多青蛙,春夏之交,正是青蛙繁殖季节,一天到晚蛙声不断。

抗战时期,重庆虽说有自来水,但是经常停水。我们住的楼房没有铺设自来水管道,我们和其他小职员一样,要雇人挑水。因为楼梯狭窄,又没有灯,一桶水挑到楼上,往往只能剩下半桶。

楼内家家都有水缸,是水泥做的。水则不知是从哪儿挑来的,混浊不堪, 每天要放明矾澄清,沉在缸底的黑泥,几天就要清一次,否则水缸里就会发出一股恶臭。

大轰炸后,无人挑水,一盆水从洗脸、洗脚、到刷马桶,要用三四遍。楼内没有下水道,每天用过的污水,都由明之拎到楼下去倒掉。有时候水供不上,只好不洗脸,不洗脚。

一次,楼下邻居家失火,明之一人掀翻了水泥水缸,为楼下邻居家倒水灭火。那水泥缸很重,平时一个人难以搬动,而明之在情急之下,居然一人就掀翻了过来。

当时的重庆,老鼠和日本鬼子一样猖獗,人饿得面黄肌痩,而老鼠却个个肥硕无比。重庆的报纸不止一次报道:大老鼠敢与人争食,甚至把小娃儿咬死了!我们家房顶楼板里也有一窝令人憎恶的老鼠。在床上方的屋角有个洞,老鼠常在洞中出没,顺着墙壁爬上爬下。每天夜里,我和明之都会被楼板夹层里老鼠打架撕咬的声音吵得心烦。我们更担心老鼠掉到孩子身上,咬伤孩子。明之对鼠患恨之入骨。老鼠们很狡猾,极难对付,轰不走,打不着。有一天,明之下班时咬咬牙掏钱只买了两个鸡蛋,准备给两个孩子吃。他一手拿着一个鸡蛋正要去煮,突然,一只老鼠胆大妄为,竟然在大白天窜了出来, 明之眼疾脚快,一脚上去将它踩死了,污血流了一地。可是他脚下一滑,将一只鸡蛋掉在地上,正好掉在死老鼠的血迹上。此刻,他心中充满厌恶和憎恨, 下意识中竟将手里的另一只鸡蛋攥碎了!

更让我们憎恶的是,75号楼和阴森恐怖的宪兵队为邻,如同与地狱为邻。家是人生航船停泊的一个港湾,为了孩子,我们多么想换一个好一点的居住环境呵。

机会终于来了。中央党部秘书处考虑到我住房的困难,准备给我调换一处大一点的房子。乍听到这个消息,我情不自禁地兴奋得跳了起来,心中暗暗地说:太好了,这回可以不再与宪兵队为邻了!

回到家里,我高高兴兴地对明之说:秘书处要给我们换房子了!

明之听后也非常高兴。可是两人一冷静下来,对于到底换不换房子,又犹豫不决了。

“这个家是我们同上级党组织联系的唯一联络点,如果搬了家,党组织派人来,找不到我们怎么办?”我担心地对明之说。

明之接着我的话茬说:现在楼内上下左右的邻居都不是中央党部的人, 我们住在这里还是比较安全的。安全更重要呵!

“你说得对,如果搬的新家与国民党机关的人混住,反而不安全,组织上更难找我们了。”

最后我们下了决心:在这里我们已经生活了五年,就是再住五年,我们也要坚持。当初我们冒着战乱的危险,从浙江到武汉去找党,为了什么?为了找党组织。现在是我们知道党组织在哪,却不能去找,得等组织来找我们。现在我们有工作,有房子住,虽然生活苦点,但可以克服。说什么也不能与党组织断了线啊!

人的一生中会遇到多次抉择,我和明之宁住陋室不搬新家,也是一次人生的重要抉择。

主意拿定后,我找了一个借口,我对张寿贤处长说:我现在住的上清寺街75号离机关近,上班方便,送孩子上幼稚园也近。这个房子住惯了,暂时就不搬了。等以后孩子大点再说。谢谢处长的关照。

就这样,我们一家四口在那间不到10平方米的房子里,一直住到1946年5月“还都”南京,长达八年之久!

时间在流逝,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仍不见党组织来联系,焦虑和烦恼的情绪时不时会涌上心头。

不过,我们坚信:党组织一定会派人来我们住的老地方找我们的!

在重庆的日子里,我们与重庆的普通老百姓一样,生活十分困难,特别是小放和小新出生以后,开支增加,经济更加拮据。一日三餐吃的都是掺有很多砂石并带有霉味的劣质米,和当时重庆最便宜的“藤藤菜”(空心菜),还有自己做的泡菜,根本谈不上营养。

为了党的情报工作,我们宁可让孩子吃得差些,也要挤出钱来,去做些必要的应酬。

我们本来最憎恨阿谀奉承那一套,但我们处在那个社会环境之中, 又不得不学得世俗一点。逢年过节,我们都要买包点心什么的,去上司家送礼、拜年,或请同事吃饭。

有一次,我们给上司买了一包点心和一小竹筐柑桔,被小放和小新看见了。两个孩子从小就很乖,知道这些是爸爸妈妈准备送人的,他们眼巴巴地看着这些好吃的东西,忍不住用小手摸一摸,又看一看爸爸妈妈,最后还是把小手缩了回来。

我看着懂事的孩子,不由得红着眼圈对他们说:乖孩子,这些东西是送礼用的。等以后爸爸妈妈有钱了,一定买好多好多糕糕给你们吃。

两个孩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爸 爸妈妈的“ 忍耐”,教会了孩子们“忍耐”;爸爸妈妈的“希望”,也在孩子心中培育了“希望”的种子。他们相信爸爸妈妈总有一天会买好多糕糕给他们吃的。

逢年过节,明之和我还要请同事到家里做客,联络感情。北方人来了就包饺子,南方人来了就做狮子头。当时的小职员都很穷,能吃上一顿饺子或者狮子头,也算是打了牙祭。当然,两个孩子就更开心了。

那时候,我哪里有余钱买衣服?一年到头我手不停,不是缝就是补,或是织毛衣,好在从小我跟母亲、姐姐学做女红,手勤手巧。有一次,我为了拍身份证照片,咬咬牙,买了一块洋布,给自己缝了一件旗袍,也给小放、小新各缝了一件小褂。去照相馆拍照片的时候,穿上新衣服的小放闹着要妈妈抱着拍照,这怎么能做身份证照片呢?摄影师想出了一个办法,让小放站在一边, 母女分开一点,成像后把小放的一半切掉,另一半就是我的身份证照片了。我觉得好笑,小放自然不高兴了。就这样,我的身份证照拍好了。

 

第九章 (2) 《丹心素裹 ——中共情报员沈安娜口述实录》 

★1943年,形销骨立的沈安娜面带微笑与女儿小放的合影

 

我们家里的家具虽然简陋,除了两只旅行皮箱外,床和桌椅全是竹制的。但是我们把家里收拾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墙上有破洞,就用彩纸剪些蝴蝶、花草贴上,显得雅致,也许孩子们在苦难的生活中能感受一点亮丽色彩。多年以后,我们俩回忆起那段生活,感慨地说:那时我们生活虽苦, 但心里始终充满希望。(责任编辑:听雪斋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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