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从废矿坑到花果山
——访当代愚公张祥煜
2019年8月8日,再次来到位于福建省尤溪县梅仙镇南洋村的百桂山庄,曾被揶揄为“神经病”的农民企业家张祥煜仍尘面泥腿地接待了我们。几个月时间,这里又变化了,接待中心已颇有气势地立在人工湖边,二楼中餐三楼西餐四楼会议室已区分完毕;休闲步道也逶逶迤迤地挂向山顶,踏上一层台阶可平行两三步,脚力再不济,也可来走;停车场那头竖起了石牌门楼,好气派的样子,庄主说了,以后进山庄要改坐电瓶车……这一切都在告诉我们,张祥煜将把他的毕生和财富,孤注一掷地押给了山庄,他真的“疯了”。

熟悉张祥煜的人都清楚,他的童年很苦,别说背景,就连背影都没有。谁叫他出生在梅仙镇南洋村余坑自然村一个差户家庭?而且是刚刚艰苦度过“三年自然灾害”的1962年。 “自然村”什么概念?和“自生自灭”差不多吧。他是家中老大,底下三个妹妹。祖父年纪大,母亲身体不好,全家七张嘴仅靠父亲一个劳力提供吃喝。那时什么都是集体的,男人们在生产队劳动,每天记工分,父亲头埋得再低,苦干一整天,也只能拿10个工分,换成人民币约7角钱,但这7角钱要累计到年底了,等生产队卖了余粮啥的才能兑现。只是到了年底,父亲往往还了平时的借款,所剩无几。那是吃“大锅饭”的年代,张家劳力少人口多,等于“剥削”了劳力多的人家,父亲的脑袋只能低到尘埃里去。 没办法,父亲再重男轻女,小小张祥煜还是得从7岁开始,就替父亲分担养家糊口的重任——负责砍柴顾灶,也就是负责自家那口老虎灶全年烧掉的木柴。 穷人的孩子是干出来的。到了12岁,已是砍柴熟练工的张祥煜去南洋小学念书,他看到挣钱的机会来了,便利用周末一天半时间拼命砍柴,周一到周三上学时把柴挑到梅仙镇卖,50斤可卖3角5分钱,3个50斤就是1元零5分!别小看这1元钱,它立马成为家中一大经济支柱。 再大一点,13岁,他知道要提高生产率,就要“机械化”,于是就借了辆板车载木柴。板车一次可载六七百斤,多来劲啊。只是张祥煜忘了自己还是个童工,他原本就不高不壮,搓衣板一样扁扁的身子,哪敌得了几百斤重的一板车木柴?上坡还好,使出吃奶的力气,人推板车;下坡却不行了,是板车推人,一次,张祥煜被直接推向路边的悬崖,求救无人只好自己力挽狂车……结果脚被压断了。 17岁,张祥煜南洋小学七年级毕业,那时全国大干部大知识分子还在讨论实践是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可少年张祥煜早就用实践证明了一个真理:只有赚到更多的钱,全家人的生活才能好过一点。 不能一辈子卖柴,得出去打工。由于张祥煜“会吃苦”的名声很响,人家也愿意与他合作。那些年,哪有累活险活,哪就有张祥煜,只要能多赚钱,他都舍得拿命去做。记得有次锯大树,树底下是个很深的坑,别人不敢锯,他去锯,结果树断的时候,他被树干巨大的力量带到坑底去了。“还好那树干卡在了坑的两边,如果压下去,就没有我了。”至今回想起来,张祥煜头发还会竖起来,“我像蛇一样从树干缝里爬出来,所有人都呆了。” 20岁,张祥煜的“机械化”升级了,他成了手扶拖拉机驾驶员。27岁时,他攒了1600元钱,瞄准机器零部件,开始做这个买卖。租了个小店面,口袋没剩几个钱,进货只能一点一点地进。没关系,腿就是用来跑的,有时只为一个锣丝帽,他都会专门跑一趟,去农机公司进货。他的勤快让农机公司的人叹为观止,一来二往,从熟悉到欣赏,他们愿意为张祥煜担保,每月让他赊1500元的货款,月底结账。张祥煜怕对方为难,就主动每周结一次账。“做生意一定要讲信用,讲信用就朋友遍天下。”张祥煜说,“我后来又卖起了轮胎,人家照样愿意为我担保,从一个两个到一百个,我一个月可以赚两三千了,你说诚信重不重要!” 几年后,农机公司门市部面临倒闭,四个女员工要养,负责人游说张祥煜承包公司,张祥煜想,公司还有30万元的存货,这就是本钱,自己再勤快一点,还怕推销不出去?他很自信地承包了公司,并扩大经营范围,哪里货好就去哪里进货,福州漳州到处跑。他没有很多的流动资金,照样用信誉赊账,对方摸摸他的底,这人靠谱,就点头了。就是这样,他用信誉替自己赚到了第一桶金。 问张祥煜:都说无商不奸,你的诚信经商理念从哪里学来?他回答:父亲不识字,却懂道理,父亲常说,非理之财莫取,非理之事莫为,明有刑法相系,暗有鬼神相随。通俗点,就是人在做,天在看。 好一个“人在做,天在看”!敬天畏法,乃做人大道理也。
“跳出农村逃离农业不做农民”似乎已成当代潮流。难怪有人用“土豪”来形容先富起来的那批人,特别是来自农村的那批人。好在张祥煜不属于那批人。“国家再先进再发展,人还是要吃五谷,大家都不种地,吃什么?”张祥煜对农民农村农业的认识就这么原生态。
出去见了世面也赚了钱后,1996年,张祥煜回村一看,城里拆旧建新人兴气旺,乡村却人走房凉日见衰败,这城乡差别也太大了!去还是留?是携妻率子去做城里人还是回村带领大家一起活个明白?张祥煜思前想后,决定留下来。 百桂山庄前身是个大矿坑,挖矿的把钱赚了,留下裸露的废坑,不长一毛。镇领导也在伤脑筋,在这里种植没土、养殖没水,太阳照着一片白晃晃,航拍就是一个癞痢头。那时开始搞承包,林地荒地啥的,都时兴承包,一亩地的承包费在10元左右,可张祥煜已落人后,有水有土能种能养的山地都被别人包走了,只剩这个癞痢头没人要。 34岁的张祥煜已有22年的自谋生路经验,正是这些历练,让他自信满满。他想,我张祥煜再不接手,还有谁会接手?想不出第二人。他问当时的镇领导,这样的荒坑每亩要多少承包费?镇领导笑道:只要你肯接手,我们都感动不完了,还要你钱?张祥煜说干就干,把兜里的钱掏出来,买土买肥买树买花往坑里种。矿坑连个针眼大的水源都没有,他就从五公里外的寺庙把水引过来,山庄低洼处一个硕大的坑就成了水塘。看到他大把大把地往坑里填钱,“神经病”绰号诞生了。2010年,见镇领导换了三任,张祥煜感觉还是要补办个承包手续心里才踏实,就死活追着镇领导同意他签合同,于是他在本村以每亩7元的价格签了400多亩荒地,为期50年;与邻村以每亩5元的价格签了200亩荒地,期约30年。 “最初我只想将矿坑改造成花果山,建个房子养老用,后来看到很多人对古建筑感兴趣,就想,尤溪有那么好的杉木,有那么漂亮的古民居,为什么不仿建一座?” 这个念头刚刚冒出来,县旅游局就来给他打强心剂了。局领导带他从三明考察到台湾,重点都在看古民居。张祥煜自己也花了四个月考察尤溪老房子,心里在琢磨:300多年的木头房子,也没见保安物业啥的,为什么都能保存得好好的?深入研究一番,原来古建筑有它自己的生存智慧。
“灰墙和木头会吸潮,对人体健康有益。潮湿的天气它把湿气吸走,干燥的天气它又会一点一点地吐出来。冬天把寒气吸走,夏天再吐出来。”经他这么一比喻,才知道那木头虽然被锯成各种模样,却仍旧有生命。 张祥煜还注意到,古民居特别是几百年的那种,只有观赏价值,没有入住条件,为什么?有一种说法是为了保护古建筑不遭人为再破坏,另一种说法是古建筑多年没人居住或已成为不知名细菌病毒的家园,人类重新入住,对体弱者不利。他想,百桂山庄要能造出一座仿古民居,不但能观赏还能入住,一定会受欢迎。“加上这里比较偏僻,要是没特色,就吸引不了人。”张祥煜说,“要做就做一个最大的,还要把各种风格集中在一栋里。”仿古民居的蓝图就这样一点一点地在张祥煜的脑海里描绘起来,他结合现代人对居住的种种要求,决定不采取依瓢画葫芦式的仿古,而是创新式仿古。 张祥煜八方打听,目前尤溪一带能用榫卯结构建古民居的现代鲁班,仅剩郑兆成一位,他立即把郑兆成请来。郑兆成没有文凭更没有专家头衔,可他七八岁开始做木匠,实践出真知,加上记忆力特好,一座规模相当的古建筑,有一万多个栋啊梁的,他都能记在脑子里,手绘的图纸一大叠,一张不乱。为了建出自己脑中的古民居,张祥煜带着他一处一处细细观摩,一栋一栋评头品足,终于只属于百桂山庄的仿古民居,渐渐地在他们的脑子里活色生香起来。听说张祥煜要建古民居,能工巧匠都开始冒泡了。“光光雕花的木匠,就有二三十个,石匠十几个,加上砌地基的、劈山扫地的,山庄目前共有六七十个员工。”张祥煜说,“单单工资,一个月得花出去三四十万元。” 经过多年努力,两座一千多平方米的新式仿古民居矗立在了渐渐变成花果山的废矿坑里,今年元旦开门迎客了。 我已数次入住百桂山庄仿古民居,事实证明杉木清香有安神作用,我一辈子睡眠不好,却能在这里一觉到天明。因为风湿严重,我的双手和腰一直闹晨僵,住这里居然也不那么疼了。看来土木建筑对人体真的有好处。 张祥煜一不做二不休,第三座五千多平方米的仿古民居也在风风火火建设中。问他这样做有没有什么担心,他铿锵地回答:“我这是为尤溪争面子,尤溪现在走的是旅游振兴乡村的路子,仿古民居目前独一无二,会成为好景点。尤溪杉木千年不腐,我不留钱财给子孙,就留这份事业在这里。” 张祥煜没有念过很多的书,却分得清做事业与挣钱是两码事。
张祥煜有个大优点,肯吃亏。很多人把“吃亏是福”四个字写得老大裱在墙上,呵呵,那大多是做做门面,张祥煜没这么张扬,但他肯吃亏,这一点,是他爷爷教的。打小,爷爷就教导他:“人家打你,不要还手,跑呀,你不是有腿吗?人家骂你,不要还嘴,让他骂。他骂得有理,你学乖了;骂得没理,别人自有公论。”张祥煜的奶奶去世前留下的遗言,居然是教导儿孙:“求到门前的,多少都要借人家一点。既然肯借钱给人家,就不要指望人家还你钱。”这话怎讲?张祥煜解释道,就是“能帮尽量帮,不要图回报”。 爷爷奶奶父亲都没有文化,可他们懂得做人做事的大道理,这些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可以口耳相传。 对人要好,人心才能换人心。张祥煜手下员工大几十号,来自浙江、莆田、政和以及尤溪本地,时间一久,自然有矛盾。为了不形成帮派,一有事,他就站出来主动承担责任,成绩是大家的,错误是他一人的。张祥煜说:“有一次,我开车出去,路上堵车了,原来是两车交会卡住了,双方都说是对方的错,吵得差点打起来。我对那位比较有理的说,就算是我错了,给我一个面子好不好?那孩子不认识我,他的父母亲认识我,事态就平息了。多说几句对不起又有什么关系?”张祥煜始终认为,只要自己问心无愧,吃亏就是福报。 问张祥煜,总书记号召大家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百桂山庄做到现在这个规模,一定有许多好政策扶持,他将怎么做?张祥煜淡定地回答:“国家好政策,不能随便拿,更不能弄虚作假去套政策。我不求人更不会去行贿,那样做很累,也会留下后遗症。我是自己先做好了,让政府看到成绩了,到时政府自己会伸手给政策。” 果然,前不久,尤溪县委书记杨永生带着多部门要员到百桂山庄调研,之后,百桂山庄被政府的红头文件列为2020年争取“开业”的社会主义新农村代表作,他还强调各部门要积极为山庄建言献策,这让张祥煜备感温暖。 百桂山庄终于从2012年到2019年,分别被福建省农业厅林业厅授予“福建省休闲农业示范点”和三星级“森林人家”的称号;被尤溪县政府授予“新型农业经营组织”、“先进科普示范基地”的称号;被尤溪县教育局授予“研学旅行基地”、被尤溪县文体和旅游局授予“工匠传承技艺基地”的称号。 2016年,女博士廖建青进入山庄,在她的帮助下,山庄申报了古建筑传承基地,“今年上半年全国古建筑学会在这里开会,尤溪一下子出名了,多有面子!”张祥煜说,“人最多只能活一百多岁,屋子可以活几百几千岁,今后不管谁成为木屋的主人,可这木屋都是我张祥煜建的。单单这一点,值了。” 既然叫百桂山庄,桂花树就不会少,山庄目前有大大小小8000棵桂花树。大的已有数百年树龄,小的也有好几年。此外还有茶梅3000多株、樱花3000多株、紫薇1000株,还有许多花果树苗不定期植入。 正值农历七月,山庄桂花虽然尚未飘香、蜜柚却开始压迫枝头,五年前种下一万株经过改良的三红蜜柚,已结果三年。“当时这新品种还没稳定,我就种了一万棵,教授笑我神经病,后来看到果实累累,他就送我一个大拇指。”张祥煜说“我羊粪下得足,又做了滴灌系统,没有长不好的道理。山庄目前有大水塔5个、小水塔3个,单单引水工程就花了我100多万元。我们的水立体使用,游泳池水流动到观赏池,观赏池的水再流向鱼池,鱼池的水再用来浇灌。” 
张祥煜还有一个梦想,将来条件成熟时,成立一个老人康养活动中心,以“活动”来“养老”,就叫“康养”。“积极养老”是世界性课题,目前日本有一家做得比较成功——它将包括体育活动和义工劳动在内的活动,贯穿到养老的生活中去,还设有内部奖币机制,无论做运动还是做义工,都能获得奖币,再用奖币进行内部消费。总之,它的目的就是提高老年人的生存价值,不再是“吃饱等死”式的养老。“人活着,都要有个奔头,再老的人,都希望自己不被社会淘汰。大社会可能需要年轻人,我们就成立一个小社会,让老年人活出质量。”张祥煜这个蓝图正在一点一滴地描绘着,可能在不久的将来,你到山庄就会发现,蓝图已付诸实践。 张祥煜“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如今村里70岁以上的老人,春节前都会收到他送来的600元零花钱。将来,等山庄运作起来了,他还要成立“百桂爱心基金会”,比如帮助贫困学子,比如深耕环保事业。依张祥煜的个性,他是说到做到的,而且时间表只会提前不会落后。 教育家陶行知先生说过:中国的希望在于农村的改变。这话至今管用。 2019年8月10日于福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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