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淑平最后一次与丈夫通电话是2003年4月16日。
这天早上,晨曦透过薄雾洒进哈尔滨松花江畔一户不足40平方米的军人小家。庄淑平早早就起了床,又把10岁的儿子徐达唤醒。在饭桌上,她叮嘱儿子:“别忘了,今天要给你爸写信。”原来,遥隔千里的父子有个约定,每周通信一封,当父亲的要借此督促儿子学习。
每次出航前夕,徐立德夫妇都要通一次电话。可不知为什么,前两天庄淑平给丈夫挂了无数遍电话,但那端就是无人接。
这天出家门前,庄淑平又拿起军线电话试了试,没想到电话那端立即传来丈夫熟悉而亲切的声音:“淑平吗?我是立德。”
庄淑平喜出望外:“立德,你还没走呀?”她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莫不是他听从我的规劝不出海了?原来,不久前徐立德有两颗牙齿出了点毛病,刚刚拔掉镶上新牙,而水下航行对艇员牙齿的要求异乎寻常的严格,从事医务工作的庄淑平曾劝丈夫近期内不宜随潜艇远航。
话筒里又传来徐立德幽默、爽朗的声音:“我刚用新牙在岸上吃了最后一顿早餐,感觉挺好。再过一会儿,我就出发了。”
庄淑平轻轻地“嗯”了一声,心里酸酸的,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作为妻子,她太了解丈夫了。
徐立德从小在旅顺海边长大,对海军、对潜艇有着特殊的情结。旅顺是清末北洋海军的重要基地,随处可见甲午战争、日俄战争的遗迹遗址。徐立德小时候曾跑遍旅顺的山山水水,十分熟悉每一座锈迹斑斑的炮台、每一座弹痕累累的堡垒、每一座具有百年历史的船坞。从小耳濡目染,列强的暴行、民族的血泪、历史的遗恨深深地铭刻在他的心中,他立志当海军,一心实现中华民族5000年的强军之梦!上中学时,他酷爱读描写海军和潜艇方面的书,每天都从0.13元的午饭钱里一分一分地省出钱来订阅杂志《舰船知识》。然而遗憾的是,19岁报名参军时,他没有当上梦寐以求的海军,而是远赴黑龙江当陆军战士。这个没有任何背景的农民儿子在部队的大熔炉里摔打锤炼,凭着自强不息、奋发向上很快就入了党、提了干,还多次立功受奖,三次被选送去军校深造。40岁刚出头,他就擢升为副师职高级军官。2002年2月,他从中外军界都十分看重的中国国防大学“虎班”毕业。在新的机遇和抉择面前,他毅然选择了海军潜艇部队。
庄淑平至今仍清晰地记得,丈夫第一次参加潜艇远航归来时,一上岸,一个月未洗澡的他连脸都顾不得洗一把,就直奔军线电话给她打电话。作为妻子,她听得出丈夫心中的感慨有多么大,心灵的震撼有多么强烈。他并不在乎如何艰苦、如何疲劳,只在乎自己对潜艇复杂的专业知识和高度密集的技术装备还没入门。一想到中国海军的装备和外国军队之间的差距,一想到军委和上级赋予的加强海军建设的使命,他就有一种食不甘味、寝不安席的责任感和紧迫感。他在电话里对妻子说:“往后支队派潜艇出海训练,只要有可能,我都会参加。”庄淑平深知丈夫的决心无法改变,只好一次又一次嘱咐丈夫:要注意身体,要注意安全。
“立德,‘五一’前你能回来吗?”这话一出口,庄淑平就觉得不该这样问。作为潜艇部队领导干部的妻子,她很清楚:部队执行什么任务、到达什么地点、什么时候返航……这些都是军事机密,即使问了也不会得到答案。前苏联影片《蓝色的道路》中的舰长妻子就曾有这样一段独白:“不知道你走不走?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走?不知道你回不回来?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庄淑平和许多潜艇官兵的妻子一样,已把这段经典的话背熟了。
“什么时候回来还不好说,但我会在上岸的第一时间给你打电话。”徐立德回答得很巧妙,表达了对妻子的眷念。
361号潜艇在出航的当日就发生事故,在长山列岛以东那片充满神秘色彩的海域不幸失事,艇上70名官兵全部不幸遇难!
14年前,在黑龙江某野战军驻防的徐立德回大连旅顺老家探亲,经战友介绍,他认识了在海军406医院当护士的庄淑平。
他俩第一次约会是在旅顺友谊公园。那天傍晚,因为要抢救病号,庄淑平晚到了20分钟。
相互握手后,庄淑平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徐立德微笑着说:“没什么,我才等了20分钟。”然后意味深长地看了庄淑平一眼,笑着问,“连20分钟都不愿等的男人,你愿和他厮守一生吗?”
这句朴实而亲切的话一下子把两人的距离拉近了,庄淑平不禁怦然心动。她抬头望了一眼徐立德,发现他明亮的大眼睛里充满柔情。两人目光对接的瞬间,她全身有一种通电的感觉。
徐立德非常诚实,一开口就毫无保留地兜出自己的全部家底:我父母都是农民,家里生活挺困难的……
庄淑平不由得对眼前这个铮铮铁汉肃然起敬。
就这样,他们恋爱了。
1991年国庆节,30岁的新郎和25岁的新娘在大连旅顺徐立德的老家喜结连理。那天,新郎、新娘各穿一身崭新的军装,新娘乘坐短程火车从单位直奔新郎的家,双方家人聚在一起,请来两名村干部,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顿庆贺饭,就算把婚事办了。
新婚之夜,徐立德柔情满怀而又充满内疚地对妻子说:“淑平,让你受委屈了!”
庄淑平带着甜蜜的微笑说:“我愿意!只要你人好,我就不觉得委屈!”
婚后,丈夫不在身边的日子里,没有分到房子的庄淑平不得不抱着儿子到处“打游击”,姥姥家住些日子,又到奶奶家住一段时间。几年后,她才调到哈尔滨陆军某野战军医院,到了丈夫的身边,他们才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温暖的小家。
那天,庄淑平领着两岁半的儿子满心欢喜地走出哈尔滨火车站,徐立德大步走上前抱起一年多没见面的儿子,小家伙吓得“哇哇”大哭,说什么也不让“陌生人”抱。望着丈夫尴尬的样子,庄淑平宽慰他:“往后就好了,咱们一家人生活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可是没想到这句话才说了不到三个月,徐立德又调动工作了——从哈尔滨调到佳木斯,又从佳木斯调到长春,后来又选调南京高级指挥学院深造……
由于一家人长期两地生活,陌生感渐渐横亘在徐家父子之间。徐达已经给出海的父亲先后寄去两封信了,但仍未收到父亲的只言片语。眼瞅着“五一”快到,父亲领全家人去旅游的许诺又要泡汤了,他难过得把小嘴撅得老高:“爸爸不守信用,我不再给他写信了。反正他总在水下呆着,写了也收不到!”
结婚12年来,徐立德夫妇长期过着牛郎织女的生活。算起来,夫妻俩真正聚首的日子加起来还不到12个月呢。不过,庄淑平已经习惯了这种寂寞的生活。
每次探亲休假,徐立德都尽自己的最大努力去弥补心中的愧疚,去弥补对妻儿的“欠账”。他把所有的家务活大包大揽下来,让妻子安安心心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让儿子开开心心地玩他给买的新款玩具,自己则扎起围裙擦玻璃、洗衣、打扫卫生、下厨房做各种各样好吃的……归队前,他都要把儿子的作业仔细地批改一遍,把家里的被褥拆洗缝合一新,把妻子、儿子的所有外衣内衣洗好熨平,把家里的所有皮鞋翻出来擦亮……他恨不能把一年四季的活儿统统干完。
“五一”那天,庄淑平在医院值班。
上午,婆婆从旅顺打来长途电话,声音有些焦虑:“淑平啊,立德还没回来?有没有消息呀?”
庄淑平回答:“妈,立德正在海上。出航前我们通过电话,他说一回来就给我打电话。”
“噢,这就好。”婆婆还有些不放心,“这些日子也不知怎么搞的,我心里总是乱糟糟的,晚上净做噩梦!”
徐立德是出了名的孝子,他得知母亲患上胃炎、心脏病等多种疾病后,每次上街,他去得最多的地方就是药店。去年国庆节,他有一次难得的长假,便陪母亲到哈尔滨痛痛快快地玩了七天。他本想接父亲一同去的,可他们家实在太窄,一下子添两个人根本睡不下。他只好和父亲约定,今年的“五一”或“十一”再接父亲去哈尔滨度假。
下午,庄淑平的战友小黄打来电话说:“我刚才看见你儿子在外边玩呢,他说他爸爸又出海了。这是真的吗?”得到准确答复后,小黄变得语无伦次,一会儿说“我想去你家看看孩子”,一会儿又说“我到你班上坐一坐”……
小黄对庄淑平夫妇一直心存感激。她丈夫调动工作时曾绕了许多弯子,最后是徐立德在政策允许的情况下帮忙调成的。之后,小黄悄悄地把一沓钱塞进庄淑平的包里,庄淑平发现后退了几次也退不回去。庄淑平最了解自己的丈夫了,他乐于助人,却从来不收别人一分钱的礼。他的部属家庭有困难,他便时常偷偷地拿自己的钱两三百元地寄去。庄淑平把这道“难题”交给丈夫,徐立德很有经验地通过小黄的朋友把钱退了回去。
小黄在庄淑平的值班室里坐了好长时间,不停地念叨着:“老徐真是好人啊!”说着说着,眼圈红了。
庄淑平感觉出小黄谈话的神色有些不对劲,可还是一点儿没往别的地方想。
晚上6时多,家里的电话响了,庄淑平以为是丈夫打来的,迫不及待地拿起电话,岂料是师干部科科长打来的。科长问她:“你有没有空?我想到你家坐一坐。”
很快,科长和他的妻子一起到了徐家。望着简陋的不到40平方米的小套间,科长摇摇头说:“老徐要求自己太严格了,作为副师职领导干部竟然还住着这样的小房子。也怪我们工作不周啊!”
庄淑平笑笑说:“这哪能怪你们呀!都是因为老徐的工作调来调去。不过,马上就好了,等我们家搬到大连去,就会有一个固定的窝了!”
科长夫妇的话题围绕着徐立德转来转去,绕了老半天,科长才试探性地轻轻捅破窗纸:“听说老徐那边出了点事,你听没听到点消息?”
庄淑平心里一惊:“啊,出什么事了?我没听说呀!”
其实,干部科科长是正式代表组织去找庄淑平谈话的,但他看到她紧张万分的样子,便实在不忍心把噩耗告诉她。他故作轻松地说:“好像是潜艇出了点机械故障,不能航行了,现在潜艇已被拖回旅顺港了。”
5月2日清晨4时,庄淑平和儿子坐部队派出的面包专车前往大连。
庄淑平一直没有往最坏处想,她太相信自己的丈夫了,侦察连连长出身的他军事素质那么好,即使出现什么意外,只要有一个人存活,那必定是他!她还真切地记得,丈夫给她讲过44年前中国一艘潜艇出事,有个老兵在40米深的水下逃生的故事。她确信,丈夫对水下逃生的每一个细节都了如指掌,像他这样优秀的军人,即使潜艇在50米深的水下出事,他也能安然而归。
一路上,路旁的景物在眼前疾驰而过,她脑海里不断闪现一个又一个猜想,一个又一个可怕的场面,但始终有一个强烈的信念支撑着她:“我的优秀丈夫绝不会死!”
1998年,任“渡江先锋团”政委的徐立德率部队在松花江、嫩江一带抗洪抢险。有一次松花江出现洪峰险情,紧急关头,徐立德领先跳进江里打木桩。突然,一排大浪铺天盖地打来,顷刻将他卷进湍急汹涌的江中,很快就不见了他的踪影。全团官兵大惊失色,哭喊着沿江寻找:“政委!你在哪里?我们不能没有你呀!”一个小时后,徐立德凭着强健的体魄,在下游奇迹般生还……
军用面包车晚上7时多驶入旅顺,潜艇支队的黄副政委万般无奈地撒谎说:“淑平,现在是抗非典时期,医院一律实行封闭隔离,谁也进不去!明天再想办法带你们去见老徐。”
次日一早,工作人员把徐立德父母领进招待所。
与儿媳妇一见面,婆婆就抱着庄淑平痛哭失声:“淑平啊,咱们家的天塌了!”
一句话,庄淑平全明白了——最残酷、最不愿接受的事实几乎将她击倒。惊呆了老半天,她的意识才从遥远的地方飘回来,顷刻间,她的眼泪如决堤的洪水倾泻而出。她与婆婆抱头恸哭!
庄淑平哭了整整一天,粒米未进,医生只好给她输液。
一向调皮的儿子徐达似乎一夜之间变乖了,他懂事地递纸巾给妈妈擦泪,还亲手剥鸡蛋劝妈妈吃。庄淑平泪水婆娑,望着儿子说:“徐达呀,你爸爸走了!咱娘俩今后可怎么办啊?”大连人习惯用“走”来代替“死”。
10岁的徐达没听懂,扬起天真无邪的小脸问:“妈妈,我爸爸他走到哪儿去了?”
庄淑平把儿子紧紧地搂在怀里,泪水扑簌簌地落在儿子的小脸上:“徐达,你爸爸他不在了呀!……”
5月5日,庄淑平作为遇难官兵亲属代表之一接受江泽民、胡锦涛等中央军委领导的亲切接见。
在接见现场,江泽民难过得落泪,他动情地对亲属代表说:得知361号潜艇不幸失事,70名官兵不幸遇难的噩耗后,我的心情十分沉痛,夜不能寐;361号潜艇的全体官兵牢记党和人民赋予的神圣使命,忠实地履行军人的职责,为保卫祖国的海疆和人民的安全做出了重要贡献;作为军委 ,我为我们军队拥有这样优秀的将士而感到自豪;他们的英名,将永远铭记在祖国人民的心中。
胡锦涛总书记也动情地说:361号潜艇遇难官兵既是你们的亲人,也是我们的亲人;他们虽然永远离开了我们,但是他们是为国捐躯、为人民的利益献身的;他们的英名将永远留在我们的心中。
一句句温暖人心的话语,令庄淑平等亲属代表感动得热泪盈眶;中央军委领导对遇难官兵的高度评价令她们感到由衷欣慰。庄淑平在心里默默地说:“立德,你听见了吗?你在九泉之下若是能听见,一定会安心地合上眼睛的……”
5月16日,在大连殡仪馆,庄淑平领着儿子向丈夫的遗体告别。她在丈夫的遗体前久久驻足不肯移步,她凝视着丈夫的遗容,从每一个细微处寻找他的音容笑貌和亲切熟悉的影子。她的眼里没有泪水而是充满柔情,她像在花前月下对恋人一样,对丈夫的遗体柔声说:
“立德,我看你来了。你走得太匆忙了,来不及与我和儿子诀别,我们今天来送送你……
“你走得太早,走得太匆忙了,还有许多事情来不及做。你热爱军队和海军事业,胸中有许多宏伟蓝图还没来得及实现。你还不到43岁呀,谁不说你风华正茂,前程似锦啊!你就这么走了,多少人为你痛惜啊!……”
2003年5月20日上午10时,海军361号潜艇遇难官兵追悼会在大连隆重举行。在70名共和国军中精英的遗像方阵中,徐立德的遗像摆放在首排第二位。
海风呜咽,涛声如泣。祖国的万里海疆响彻海军舰艇志哀的鸣笛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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