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廷献:《杂谈书法二十年》(选载)57--试论结字的九种方法

金羽毛文苑  2020-11-19 20:30:41



《杂谈书法二十年》


内容简介
这是作者从1999年到2019年发表的书法评论文章汇编;是一部从普通读者角度辩证论述书法知识的“通俗读本”。全书观点鲜明,内容丰富,涉猎到书法的基本理论、毛笔形成、基本笔法、骨文来历、汉字特征、结字技巧、草书格局、章法营造、法帖分析、书法鉴赏、书法命运、先贤经验、自身体会等。提出了诸如“超长画”“超大字”“神布局”“使用‘黑体’”“接纳‘饰书’”“书法精神”“书作‘三品级’”等新概念和新观点;记录了向当代22位书法家请教学习、采访交流的情况。是作者20年间对中国书法艺术观察与思考的“文字足迹”。



57、试论结字的九种方法



书法艺术,妙在结字。 

作为一个书法人,当可以(熟练地)拿起毛笔——书法的这种特殊的、必用的软性工具后,要想在书法艺术上有所做为,应该“主攻”什么?

 笔者以为,除了要下“字外功夫”——读万卷书走万里路积累文化底蕴以外,从“技术层面”讲,就是要“主攻”字——在“字内”下功夫,在“结字”上下功夫。

字,汉字,是书法艺术本体三要素之一。

要知字,知道字的形成和字体、书体的形成与发展

要识字,要识别各种字体的写法,不写错别字,不繁简体混写

要吃字,把各种字体的写法都吃到自己肚子里加以消化

要存字,要库存前人墨宝中的各种字

要变字,把字的形状——大小、长短、粗细、宽窄、上下、虚实、奇正、黑白等做一些合乎汉字规范的改编——形成自己对汉字理解的形状——形成自己的风格。

书法,说到底是艺术地书写汉字。无论怎样强调“用笔为上”,最终都要落实到体现在“结字”上。

而结字,就是处理汉字线条之间的关系。

汉字线条之间的关系如何处理,2100多年前的汉丞相萧何把兵法引入书法,创造性地提出了“书势”的概念(见《汉萧何论书势》),认为字的线条中存在着“阴阳开阖”的“势”——形势、姿势、样势、力势。书字就是书“势”;结字就是“均势”——使蕴含在线条中的各种力量处于平衡状态。萧何之后,历代书家对如何“均势”问题进行了大量卓有成效地研究,从各方面进行了阐述。综合先贤的研究成果,笔者归纳了以下九种方法,列出来和同道共勉,请方家指正。


一、上与下——对当

相当一部分汉字是由上下两部分合成的,犹如两股兵力集聚,要想保持一种均势,就要使上“压力”和下“托力”对当,才能“和平共处”于一个方形阵地之中。

需要上下力“对当”的大体有以下七种情况:

 1、笔画上多下少的。例如:繁体字垒、燮、双、奖、导等,要注意笔画上细下粗——多给下面“兵力”一些“给养”(墨水)。

 2、笔画上短下长、势态上“地托天”的。例如:且、里、至、土、丘、正等最后一横稍长的,下面要写得重而有力,以便托住上面。

 3、势态上“天包地”的。例如:宝、容、宣、罕、军、冥、冤等“宝盖头”的类似字,上面要写得清瘦,下面写得浑重,不宜上长下短。

 4、势态上“上重下轻”的。例如:雪、雷、昔、曹、慈、感等类似字,上面要写得舒展清秀,下面要写得紧凑厚重。

 5、形态上“上窄下阔”的。例如:禹、众、头等类似字,上面要写得紧而稍重,下面要写得宽绰清秀。

6、形态上“上宽下窄”的。例如:可、下、享、沓等类似字,下面要写得略长些,才能把字支撑住。

7、形态上“上尖下空”的。例如:夫、尖、春、分、允等类似字,上面要写得稍短些紧些,才好让下面托住,保持平衡。


    二、左和右——调和

由左右两部分组成的汉字,数量相当多,可能占总数的一半以上。

如何使左右两军——”左力”“右力”共处,不发生矛盾,原则是“调和”。令其“左谦右让”,不管谁的兵力——笔画多少,谁也不要抢占不属于自个的“地盘”。

 例如:马、系、鸟字旁的字,左边平直,右边才好“下营”。否则,彼此不让,字便难看。如:驰字、鸥字等类似字,两部分若都不谦让,就臃肿呆板了。再如:鸣、和、呼、扣等类似字,口旁在左的,要靠上一点;口旁在右的,口要靠下一点,互不妨碍才好。

 有的字,左右“两军”总有“分道扬镳”的趋势,如:非、北、卧等类似字。就要有意识地让它们靠近些,顾盼楫让;有的字,“两军”实力相当,如:朋、胶、顺、欲等类似字,处理时,要一视同仁,平等相待,不分你高我低。但在“占位”上,左军要让右军,主动照应,因为传统文化是讲“右军为上”的。从视觉上说,右边略上,才显得平衡。

当然,对于“兵力编制”——形体上,要求左军在上的,如:助、幼、功、却等类似字,右军则要做谦让之态,突出左军——使其略占高位。同样,“编制”要求突出“右军”的,如:晴、绩、峙、峭等类似字,“左军”则要有谦逊之礼,使其右高左平。对于一字“两军”实力有别,左大右小的,如:数、敬、刘、对等类似字,“左军”应多占点地盘,但内部笔画则要细些。左小右大的,则反过来处理,等等。

总之,一定要把左右“两军”的兵力揉在一起,中间还要有“有线”或“无线”通讯联系,才能结成一体,形成无往不胜的战斗力。


  三、内与外——协调

冷兵器时代,军队扎营时,一般来说,指挥中枢在中心,兵力围绕中心展开,既能捍卫中心,又可随时出击,在攻防上取得一种“均势”。

军队驻防上这种“内外关系模式”,深深地潜入到了字的结体之中。在这种意识指导下,先贤把一个字所在的“方块阵地”,划为九格,俗称“九宫”,把中心一格——中宫,作为全字的精神凝聚处(实画或空白),其它“八格”——八宫,精巧安排点画线条,使其上下、左右、长短、粗细、虚实相得益彰。

处于指挥和核心位置的中宫为“内”,八宫为“外”,内部要紧凑、丰满、充实;外部要虚和、萧散、洒脱,使字形取得稳重和舒展的统一。

汉字的形体,不管是封闭的,如大“口”部首的字,或开放的——除大口以外的字都可视为开放型,都存在内外关系——中心和四边八方的关系,都需要内外协调,在无形的方形阵地上把“指挥力”和“执行力”有机地协调在一起,使内外兵力保持平衡。


  四、向与离——联系

军队的编制构成,一个单位——例如师、团、营、连、排、班是相对独立的,但又是统一在一面军旗下的。独立,在于各单位都能自行遂行作战任务;统一,在于合起来是一个整体。“合”则靠联系。这种“联系”,有上下指挥的联系;有“人际关系”的联系;有通讯联络的联系;有物资保障的联系;使其具有凝聚力——向心力。若是没有这些联系,离心力大了,就会各自独立。

汉字的结体——“编制构成”也是这样。大部分的汉字,都是由独立成字的“偏旁”“部首”组成。这些“偏旁”“部首”,作为线条运动的结果,始终存在着各自的中心和外围,当组合到一起时,便存在着一种“各自为政”的离心力。把这些“离心力”在相对固定的方形阵地上,“联系”起来转化为“向心力”的过程,就是“结体”。书者个人风格的形成,也往往表现在处理这两种力的技巧上。字的向心力大,显得严肃庄重;离心力大,则显得活泼潇洒。

两种力的平衡,是通过线条组合的姿势所表现出的“力”、贯通的“气”、展示的“意境”来实现的。例如离心倾向明显的兆、北、肥、非、跟等类似字,若无“势”“力”“气”“意”“趣”等内在联系,“拉”住离心力,便很难融为一个整体。而向心力明显的字,如好、卯、和、致等类似字,若不通过“力”“势”等联系,把向心力“压”一下,这些字就会变成“死蛙”。

有的字,由多部分组成,离心力表现得尤为明显,则就需要加大联系的“拉力”。例如“谢”字,三部分都可独立存在,其中的“言”字旁,又可分为两个“二”一个“口”,如不“拉”住离心力,言、身、寸,各自发展,写出的“谢”字,必然松散无力,还很可能超出限定的空间。因此,书写时,就要有意识地遏制三者的离心力,尤其是言、寸的离心力,让“身”居中屹然正立,言、寸依附内倾,中间有“气”联系贯通,使“三军”力量保持平衡。

汉字,不光是笔画多的结构复杂的存在向心力和离心力,笔画少的——哪怕是只有一两画的也存在这两种力,因此,如何使这两种力保持“均势”,是需要字字注意的问题,尤其是初学者需要经过长期的实践,才能达到习惯成自然地保持均势。


    五、方与圆——适中

军队打仗,总是有进有退。若一味进攻,锋芒太露,必然力竭;若总是退却,保存力量,必然势颓。

汉字结体的态势也是如此,字形若全是放纵露锋的笔画,字就显得过分峻利;若全是收缩藏锋的笔画,字就显得过分拘谨;字形线条的转弯处,若全用方笔,棱角突出,字就显得盛气凌人;若全用圆笔,没有棱角,字就显得圆滑无力。这就是说,在用点画线条结字的运动过程中,始终存在着如同军队打仗“进与退”一样的“方力”和“圆力”。如何使这两种力量在一定“比例”上保持“均势”,是汉字“结体”的重要任务之一。

传统上所说的某体“贵方”,某体“贵圆”,只是“贵”,强调的是一个侧面,不是“全方”“全圆”。因而,书者应根据字体特点,自己的心境,确定多“进攻”——取方势;或是多“退却——取圆势;或是又进又退——方圆结合,做到有方有圆,使其字体内外都有方圆之势。一般来说,传统习惯是主张方圆兼备的,因而,结字时,还是“适中“一些为宜。


六、主与副——配合

军队编制,一般是由主力和非主力——辅助部队构成。两股力量的实力、地位虽然不同,但必须配合起来,才能形成一个有战斗力的整体。若是你想吃了我,我想离开你,那就必然要散伙。汉字结体,也是这种情况。

一是就笔画而言,有主笔、副笔之分。例如:可、下、永、丁、于、司、巾、千、中等类似字,字中的长竖便是主笔,其它点画为副笔,只有在长度、粗细、占位上突出主笔,把“竖”撑住,全字才会平稳劲健。

二是就体形而言,有主体、副体之别。例如单人旁、双人旁、小口旁、又字旁的字:偏、得、叙、呼等类似字只有突出主体,副体配合,才能使字保持稳定。若主副颠倒,必然成为怪异之形。又如:形、影、起、超、饮、勉等主副体结合的字,都要“以副附主”,以少附多,相形立势。若是主副相离,字形整体就没有力量了。


 七、肥与瘦——折中

字是由线条组成的,若把每根线条都看作一支队伍,那么在待遇上,应该是大体相当的。换句话说,线条肥瘦应是差别不大,相对折中的,而不是太肥或太瘦。太肥,显得浮肿浑浊;太瘦,又显得形峭骨立,所谓“瘦金体”,也不是太瘦。因此,太肥太瘦都不可取。

线条之妙,结体之妙,就是在肥瘦之间,折中平衡。书写时,要有意识地控制肥力(涨力)和瘦力(缩力),使其在相对折中的“轨道”上运行,求得均势。对笔画少的字,如:土、止、大、山、公、工、只、之、七、刁、丫、千、川等类似字,笔画宜写得肥些,但又不能太肥。对形体本来就瘦的字,如:了、卜、才、寸等类似字,可写得稍瘦,但又不能太瘦。反之,对笔画多的字,宜写得稍瘦些。对形体本来就肥的字,宜写得稍肥些。无论肥与瘦,都要把握一个“度”——均势、折中。

在折中的前提下,为体现个人风格,可稍偏一点肥或偏一点瘦,但肥不可肥成“墨猪”“死蛙”,瘦不可瘦成“枯枝”“死蛇”。


    八、长与短——适宜

字的笔画有长有短,体形有长有短(有大有小)。犹如一支军队扎营的阵地有长有短一样。

结字时,笔画线条在形成中,始终存在着“收短”“放长”两种力量的较量。如何使线条长短适宜,以便使字形长短适宜,根据军队扎营以阵地大小决定集中或散开的情况,线条长短的“标准”也应根据线条所处的空间位置来确定。不可过长,不可过短。过长,如“鹤立鸡群”“形单影只”;过短,则又如“缩头乌龟”“形琐神离”。

对于形体本身就长的字,如:自、目、耳、茸等类似字,要任其长,不可有意缩短;形体本身就短的,如:白、曰、臼、一、二、三、四等类似字,切勿将其拉长——要着眼于总体上的平衡。

实际创作中,可以根据自己谋篇布阵的需要,把长字再加长,短字再缩短,以便追求一种自己理想的特殊韵味和风格。当然,加长和缩短也是有限度的,不可过度,以免破坏了全字的均势和全篇的均势。


九、疏与密——均匀

汉字线条在一个字中,有纵、横、斜三个方向上的排列和交叉,这些排列和交叉,有的比较均匀,有的则常常呈现疏密不同的状态。犹如军队扎营,有的营地非常集中,有的则相当松散,还有的是游兵散勇。

线条疏密均匀的,自然是以“停匀”为佳——如“佳”字右边的四横,要下笔劲净、匀均;线条疏密不匀的,要“疏处可以走马,密处不使透风”(清•邓石如语)。当疏则疏,当密则密。当疏不疏,线条挤成一团,显得寒伧;当密不密,线条稀稀拉拉,显得衰败。

清代书法家刘熙载注意到了“疏与密”两种力量的平衡问题,他在《艺概》中说:“结字疏密,彼此互相乘除,故疏不嫌疏,密不显密也。”乘除,指一乘一除,疏力密力——张力缩力,两股力量抵消,仍是原数——势均力敌。


以上九个方面,是结字中需要处理好的关系。还可以列出一些,但主要的就是这九个:上与下;左与右;内与外;向与离;方与圆;主与副;肥与瘦;长与短;疏与密。也就是汉丞相萧何所说的“阴阳”关系。阴阳两种力量的“开阖”、相互作用,最终使一个字处于“四面停匀,八边具备”(唐•欧阳询语)的平正稳定的均势状态。


但事物的状态总是相对的。“平稳”是在“运动”状态下保持的,是在和“偏险”的力量“斗争”中保持的。


因此,从一个字的体势上说,当这个字由点画线条组成之后,总有一个是否平稳或偏险的问题。习书者应力求平稳,在“平”的基础上,再去求“险”——在高层次上达到“平”。当然,对于本来就“偏险”的字。如:夕、乃、勿、少、孑、才等类似向左偏的字;心、戈、飞、刁、卜、孓、戋、曳等类似向右偏的字;女、丈、又、互、不等似正而偏的字,那就要按先贤的主张办:随体势而定,以立得住(均势)为原则。正的偏一点;偏的正一点。不可硬性抑制,不可放任不管,要顺其体势,合自然之妙。


 在分析了以上九个关系之后,可以发现,字势与阵势——全篇的形势,内在规律是一样的。因此,处理字势——均势结字的九种方法,也完全适用于“布阵”。


需要指出的是,均势,不是平均使用“兵力”——笔画,而是在一个相对固定的“阵地”——纸面上,通过书者的“心”和“手”的作用,使笔下的字保持一种均衡的势态。均势,是结字——也称结体、结构、间架、字法、小布阵、小章法的“核心”,体现了中华民族以“中和为美”的思想。习书者只要把握住了这个核心,是不难把形态各异的汉字“结”成艺术文字、创出佳作的。



《中国书法千字文》金盾出版社2014年1月出版


END

作者简介
     




夏廷献,河南省南阳市人。1944年出生于农家, 1964年入伍,1999年从海军装备部某局政委岗位退休(海军大校)

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幼时写大仿,与书法结缘。中学时,受到书法家王学睿老师直接影响,对汉隶魏碑产生兴趣。参军后为连队书画骨干。1970年后在各级机关主要从事“文字”工作,业余时间从理论和实践上探索汉字的“生命形态”。1999年出版了专著《书道犹兵——中国书法艺术新探》,提出了“战争是书法艺术之父”的观点,揭示了“兵法与书法”的历史渊源及其相互关系,探索了二者同理、同法、同势、同美的内在规律。行家认为是独树一帜的一家之言,为孙子兵法研究开拓了一个新领域,为书法理论研究提供了一个新思路。

1999年之后,出版了《中国书法千字文》。在《书法导报》等专业报刊发表书法评论文章三十余万字。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长篇小说、纪实文学、戏剧脚本、游记文学、工具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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