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写字时,有一双眼睛在望着我
——书法家王学睿先生印象
一直想写一篇记念我所尊敬的老师、书法家王学睿先生的文章,但不知从哪里写起。因为我对先生的生卒年月、家庭出身、本人经历、学业学术等情况一无所知,所以很难“破题”。
对一位尊敬的先生的“主要情况”都不了解,为何还要写文章纪念他?是因为我总觉得先生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30多年来,一直在望着我在“习书”的道路上奔波。
我时常有一种幻觉:只要我用毛笔“写字”,先生就站在了我的面前,用他那睿智严肃的目光看着我说:“不要着急······”顿时,我那颗浮躁的心便会平静下来,手中的笔也似乎有了一点点“灵气”。
最近,忽然想到,我虽然对先生的“主要情况”不了解,但我曾经接触先生三年之久,默默地练过先生的“王体字”,向先生索讨过一幅楹联、四幅条幅——这些墨宝很可能是先生留下的“绝笔”。只要把上述情况,如实地记述下来,也算是一篇“记念文章”吧。
于是,我打开了记忆的“闸门”。
说起来,认识先生完全是是因“字”而起,是因为“敬字”进而“敬师”的,是首先认识了先生的儿子进而认识了先生的。
上小学时,由于经常“写大仿”,使我对“写字”产生了兴趣。逐步养成了留心“好字”和“写好字的人”的习惯。上初中时,看到学校总务处一位王老师所写的“魏碑字”非常好,便暗自学了起来。后来,听人说王老师的字是跟着他的书法家父亲学的,虽然写得不错,但跟他父亲比,还差一截子。从此,我心中便萌发了一个见到王老师的父亲、看一看他写的“魏碑字”的念头。一个十几岁的乡村穷学生,自觉和总务老师的身份差距很大,平时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是不可能通过这个渠道去拜望他远在几十里外的、居住在南阳市的书法家父亲的。因此,我只能把“拜谒”的愿望深深地埋在了心里。
也许是我的愿望感动了“上帝”,1959年初中毕业时,我所在的班只有4名同学考入了重点中学——南阳一中。我这个平时不显眼的“小不点”,竟忝列其中。到一中上学后,看到学校一些“招牌”上的“魏碑字”十分“触目惊心”。一打听,原来王老师的父亲王学睿先生,就在学校图书馆当老师,学校“招牌”上的一些“魏碑字”,就出自王老先生笔下。这就是说,我的愿望可以实现了,可以有机会见到这位当地首屈一指的书法家了!
南阳一中,是由封建社会的“书院”演变而来的一所历史悠久、颇有点名气的学校。除了她教育质量有名外,就是她院内的风景:大门、二门的巍峨牌楼,典雅庄重的几座古典建筑,四季有青的环境绿化。尤其是校中心那两棵榆树,几人合抱粗,高耸入云宵,群鸟常毕集,城外十几里都能看到——人们只要看到了这两棵树,就会想到树下担负着“树人”任务的“南中”。
学校图书馆座落在校园的西南角,是一个房屋古香古色、树木花草郁郁葱葱的四合院。王学睿老先生常年就在这里办公。
先生不担负直接的教学任务,想见到先生,只有通过借书这条途径。于是,我在弄清图书馆的开放时间后,很快地办了一张“借书证”,在一个周末,沿着冬青树下砖铺的小道,走进了那座散发着“书气”的小院。在翻看图书目录、填写借书卡、登记签名、取书道谢的过程中,看到了我所仰慕的先生风采:一个身材中等、面庞清瘦、目光慈祥、态度和蔼的老者——那样子使我觉得有点像书上描述的鲁迅先生。当时我还不懂“读书和习书”的关系,但想到了先生整天在“书堆”里生活,所以字才写得那么好。
有了第一次,第二次,先生似乎认识了我这个“小不点”。当我再去借书时,先生总是笑笑说:“小同学,借什么书啊?”然后便把“目录”递到了我的面前:“你挑吧。”那神态又似乎像鲁迅先生笔下的孔乙己给小孩分发茴香豆吃的情景。
就这样,前后三年,我去过多少次那个小院,借过多少本图书,借过些什么图书,已经记不清了,但先生在我脑海里的印象是越来越深了。
奇怪的是,本来我是“冲”着学习“魏碑字”去接近先生的,但在与先生的接触过程中,除了悄悄地“照猫画虎”练习先生留在学校各处的“魏碑字”外,关于如何写好字的问题,我竟一句话都没有当面向先生讨教过。更没有敢提出拜先生为师学习书法的问题。当时觉得,我虽然喜欢写字,但在一位人书俱老的书法家面前,似乎提什么问题都不合适,同时也觉着自己是不是块写字的“料”还不清楚,因此,就不必去打扰先生的宝贵时间了。
1962年高中快毕业时,我最后一次去还书并同先生告别,先生把我还的书放回书架上后,有些伤感地说:“唉,又走一届了。以后想看
书还可以来借。”
我明知离开学校后将不知走向何方,再来借书是不可能的,但为了不伤老人的心,我违心地点了点头。
先生看了看我又说:“听说你挺喜欢书法?”我心里又惊又喜:先生怎么知道的?马上点头说:“喜欢。”先生有点高兴地说:“好哇,书法是一门大学问,学好了不容易。你还年轻,不要着急,要一笔一画地从基本功练起,要多读书······”说到这里,有同学来借书了,先生便对我说:“以后多联系。”我回答说:“好吧。”
我恋恋不舍地离开了那座小院,当我走出砖门,再回头时,发现先生也在借书室的门口望着我,那深情和期待的目光,伴随着从树叶缝隙中射下来的黄绿色阳光,照到了我的心里。
那一刻,我竟禁不住鼻子酸了起来。当时,我还没有意识到这是我所见到的先生最后的目光。要是知道从此再也见不到先生了,我当时的眼泪一定会掉下来的。
离开一中后,由于职业和地址的不固定,也由于在“写字”上没有什么长进,所以一直没有同先生联系。有时候甚至想过,一届一届的学生那么多,先生哪还能记得我这个“小不点”呢?
1969年初,在山东烟台市当兵的我,从一位同学的来信中,得知一中我所认识的德高望重的老师都被“打倒”了,我马上想到了先生的安危,很快给先生写了一封信,问候之后,竟鬼使神差地请求先生为我写几个字——我的想法是,若先生还能“写字”,那就说明先生还比较“自由”,身体也没有多大问题。
没过多久,先生给我回信说,他已经被“下放到五·七工厂劳动”,“接受再教育”“进行脱胎换骨的改造”。还说,因为住房“窄卡”,他已久不摸毛笔了。收到我的信后,很想为我这个当年爱借书、喜写字的学生写几个字,但跑了半个南阳城,也没有买到一张宣纸。先生最后说,你在烟台若能买到宣纸,可买几张寄来,我抽空给你写几个字,谢谢你这么多年尤其在“这个时候”还想着我这个老朽、想着书法的事。
从先生的回信中,得知先生只是“下放劳动”,我悬着的心也算放了下来。又得知先生愿意为我写几个字——为此事还跑了半个南阳城去买宣纸,心里相当感动和高兴。我马上请假外出,从烟台市西郊跑到靠近海滨的繁华地带,像“查户口”似的进出一家家卖纸的商店,终于在一家不起眼的小店买到了库存的六张“六尺宣”。走出商店,我便进了邮局,把六张异常珍贵的宣纸用牛皮纸裹好寄了出去。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先生的信息,我开始担心起来,一是担心先生的身体,我虽然不知道先生的岁数,但感觉中先生恐怕已经到了古稀之年;二是担心那六张宣纸先生能不能收到?收到后会不会给先生惹麻烦?那些不知书法艺术为何物的人,会不会以为先生搞“四旧”的“贼心”不死而为难先生?
1969年8月中旬,接到了先生的一封来信,先生在一张8开白色图画纸上用草书写道:
廷献同志:
前接来函并宣纸六幅,本应不日书写寄去。旋以身体多病,以致迟迟不能如愿,即希原谅为荷。
另外我本不善书,谬承所嘱,只好勉强献丑。今日(八月十日)已封包交邮寄去,至请查收,并希示信为盼。
顺祝您好!
王 学 睿 一九六九年八月十日
原来先生身体果然不适。先生在这种情况下,还惦着为我写字的事,怎能不让人感动!先生在信中这么谦虚,这么客气,真令我汗颜!
过了几天便收到了先生寄来的“邮件”,打开一看,顿时惊呆了!我只求先生写几个字,没想到先生把六张宣纸全写了!其中一副对联(两张),碗口大的隶体魏碑意字,写的是毛主席的诗句:冷眼向洋看世界,热风吹雨洒江天。其余四张均为“条幅”,字形如拳大。一张魏碑字,写的是毛主席为女民兵题照诗;一张隶体字,写的是毛主席题庐山仙人洞诗;一张行书体,写的是毛主席题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诗;一张行草体,写的是毛主席的咏梅词。
更令我惊讶地是,先生没有用纸试笔试墨,六张纸均一次性写就,幅幅上乘,字字珠玑,这需要多大的魄力和功力啊!我这个学生恐怕一辈子也难以攀登到这个高峰!过去只知道先生善写魏碑体,没想到先生的隶书、行书、行草书都写得那么有骨力有气势有个性,令我大开眼界,原来这几种书体可以这样写!六幅字,书写的全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诗词,即如有人想“挑刺儿”也挑不出来,先生的智慧和苦心也令我感慨不已。
看了先生在逆境中为我写的六幅字,我的心情一方面“百感交集”,一方面“如怀至宝”。为了不把这六幅墨宝损坏,我在给先生回信表示谢意后,利用了一个多月的业余时间,用白油光纸把先生的字一一描了下来,装订成一册“赝品”。六幅真品,则珍藏了起来。
30多年过去了,我从海滨城市烟台、青岛走到了京城,搬了不少次家,先生的真品和我描的赝品一直带在身边。一有空便拿出赝品解读,过一段再“请出”真品欣赏,从中领会其形神奥妙,体会其生命意蕴,感受先生的无价真情。
大概是1975年的春夏之交,我返乡省亲,特地去了一趟母校,巍峨的牌楼没了,参天的榆树没了,图书馆小院没了。向人打听王学睿老师现在何处,答曰不清楚。后来听人说,自打图书馆小院被改作小工厂后,先生便一病不起了,再后来,先生便带着繁荣图书事业和弘扬书法艺术的梦想飞向天国了······
先生已经驾鹤而去了?我不大相信,当我站在原图书馆小院的废墟上时,分明看到了先生像鲁迅那样的身影,听到了先生同我说话的声音:“不要着急,要练好基本功,要多读书……”
这些年来,每当我研读先生独具一格的“王体”书法时,就仿佛看到了先生还在挥毫作书——篆、隶、真、行、草,异彩纷呈;每当我提起毛笔写字时,就感到先生深情、期待的目光一直在望着我······
在先生期待的目光中,我完成了一部书法理论专著《书道犹兵——中国书法艺术新探》,从“兵法”切入“书法”,提出了“战争是书法艺术之父”的观点,论述了中国历史上的军事活动对文字和五大书体形成所产生的巨大推动作用。《解放军出版社》1999年1月出版后,受到行家好评,认为是“独树一帜的一家之言”。先生若地下有知,也许会感到一些欣慰吧。(注:2002年撰写。《书法导报》刊登。2003年被收入南阳一中百年校庆纪念文集)
夏廷献,河南省南阳市人。1944年出生于农家, 1964年入伍,1999年从海军装备部某局政委岗位退休(海军大校)。
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幼时写大仿,与书法结缘。中学时,受到书法家王学睿老师直接影响,对汉隶魏碑产生兴趣。参军后为连队书画骨干。1970年后在各级机关主要从事“文字”工作,业余时间从理论和实践上探索汉字的“生命形态”。1999年出版了专著《书道犹兵——中国书法艺术新探》,提出了“战争是书法艺术之父”的观点,揭示了“兵法与书法”的历史渊源及其相互关系,探索了二者同理、同法、同势、同美的内在规律。行家认为是独树一帜的一家之言,为孙子兵法研究开拓了一个新领域,为书法理论研究提供了一个新思路。
1999年之后,出版了《中国书法千字文》。在《书法导报》等专业报刊发表书法评论文章三十余万字。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长篇小说、纪实文学、戏剧脚本、游记文学、工具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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