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起潜望镜》序;二、在火山区活动

李忠效  潜战友之家  2022-02-24 20:48:45

《升起潜望镜》序

 李忠效



叶 楠

 



“升起潜望镜!”这是潜艇的一个战斗动作。每当潜艇刚刚从水面潜入水下,或者刚刚从深水中浮到潜望镜深度,第一个动作,就是升起潜望镜。这意味着要观察海上世界,搜索可疑踪影,确定下一步战术机动,很可能就是投入战斗攻击。李忠效君的第一个集子用它作书名,是再贴切不过了。这个集子里的作品恰是他潜入文学创作的海洋中,升起他的潜望镜,初瞥这个广阔的世界,捕捉到的多彩的生活浪花编缀成的花篮。

在海军作家中,从战斗的舰艇部队基层,也就是说在战斗岗位上,经过海浪浸泡的人,并不多,而忠效君就是其中的一个。这是很可贵的经历。所以,当你打开这本集子的时候,你会感到海浪直扑向你的眼帘。这里是一个带点神秘感的世界,它的广阔无垠,它的云谲波诡,它的强劲,它的莫测,它的瑰丽,都会使你兴味盎然。而最主要的却是,忠效君描绘了这个世界里的人,穿波逐浪的人,为了保卫祖国广阔的领海,长年与海鸥、海燕为伍的海军军人。上自将军,下至水兵,他们的宝贵的年华像天边的彩霞一样在海上燃烧,使海洋增添了更多的热烈和诗情。

忠效君是潜艇艇员出身,他从事文学的勤奋、谦虚,正是潜艇艇员的本色。就像潜艇本身一样,默默地在海水中,坚韧地去突破暗礁险滩。他写海军生活的小说,无疑是得心应手的。他写的是自己的生活,写的是自己的指挥员、战友,写的是自己亲历过的领域。在那里,他曾经捐出他青春年华,留下欢乐和痛苦,也感受到严峻和温馨。他的作品将在军事文学中占有他应有的位置,因为那是海军军人前进中划下的航迹。

在艺术上,我不能说他的作品已经达到完美的境界,然而,可以看出他坚实的脚步,可以看出他划出的亮晶晶的有远大前程的航迹。

既然忠效君潜入文学的海洋,既然升起了潜望镜,他的视界也是他驰骋的海域是无限宽阔的。我寄希望于忠效君的是:以战斗激情,捕捉自己的目标――独特的目标,进入战斗航向,实施冲击。我相信他的作品一定会出现象夏日的闪电和雷鸣一样的令人心灵震撼的图景。

 



作者简介



李忠效,笔名:钟笑。原海军政治部创作室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理事。1955年11月出生,1969年12月入伍,2016年6月退休。历任潜艇轮机兵、轮机班长、轮机军士长、宣传干事、创作员、潜艇副政委、创作室主任等职。1974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1978年开始从事专业创作,1989年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主要著作有:长篇纪实文学《我在美国当律师》、《我在加拿大当律师》、《联合国的中国女外交官》、《丹心素裹--中共情报员沈安娜口述实录》、《“瓦良格”号航母来中国》,长篇小说《酒浴》、《翼上家园》、《从海底出击》,作品集《升起潜望镜》、《蓝色的飞旋》、《核潜艇艇长》等20余部,并有电影《恐怖的夜》(编剧),电视连续剧《海天之恋》(编剧)、文献纪录片《刘华清》(总撰稿)等影视作品多部。



在火山活动区

 

这里是火山活动区。

航海长在《航泊日志》上记下了潜艇到达这个海域的时间:0324。也就是凌晨三点二十四分。

据有关资料记载,这一带海域,一共有五个火山岛。最近一次的火山爆发,是在十五年前的一个下午。火山爆发引起海啸,使附近几个岛屿的海边建筑和在附近海域航行的轮船遭受巨大损失。数以千计的人在这次海啸中丧生。

“艇长,到了。”航海长从海图室里探出头来。为不引起周围的人不必要的紧张,他把那几个最使人敏感的字眼儿省略了。

艇长雷平会意地点点头,升起了潜望镜。

天还没亮,海面一片灰蒙蒙的。阴沉沉的天空不见一粒星光。在这火山活动区里,黑天墨海,显得格外阴森恐怖。

雷平把潜望镜交给副长余加,吩咐有关人员勘测水文数据。这些数据包括水深、水温、流速、流向和海水比重等等。

过了大约二十多分钟,天色渐渐开始放明,稀微的晨雾像轻烟一样在镜头前飘散,海上的景物逐渐变得清晰起来。晨曦像从地球腹内挤出的乳汁,洁白明亮,在东边的海面上闪动着万道银波,一个霞光灿烂的时刻就要来临。

蓦地,余加在晓雾蒙蒙的远方,在微波粼粼的海面上,发现了一个金字塔似的黑影,“塔”尖上,似乎还在冒着黑烟。他定睛一看,不由得惊叫起来:

“火山!嘿,还冒着烟呢!艇长快看!”

雷平不满地瞪了他一眼。余加这才意识到,自己太冒失了,水兵们都在用惊奇的目光望着他。他滑稽地吐了下舌头,故作轻松地说了一句:“我还以为是谁家在做早饭呢!”这时,随艇出海的支队长来到了指挥舱。他一看舱室的气氛,就知道潜艇到了什么地方,他看看表,问余加:“看见火山了吗?”

“看见了,正在冒烟儿……”

“不是‘正在’,而是一直在冒烟。”

雷平把潜望镜让给了支队长。

余加朝艇长撤了一下嘴,那意思仿佛是说:人家支队长才有大将风度呢,干嘛非搞得那么神秘?

舱室的角落里开始有人在叽叽喳喳议论什么,不用听也知道,是在议论火山。

“注意操作!”雷平朝发出声音的角落叫了一声。

顿时,舱室又恢复了平静。艇里谁都知道,此时的静正蕴含着异乎寻常的“动”。就像平静的地壳下面奔腾着热的岩浆一样。平时人们常用“像坐在火山口上”来形容那种不安定感。现在,水兵们已身临其境,那不安定的心理就可想而知了。

支队长回过头来,发现气氛有些沉闷,便微笑着问大家:“你们知道火山是怎么回事?”

“就是地壳内部喷出的岩浆等高温物质堆积而成的山体。地理学上又称堆积山。”有人答道。

支队长扭头看去,见是临时随艇出海的副长门科。不知他什么时候也来到了指挥舱。

“嗯,听上去挺在行,”支队长说,“小门,你能不能给大家具体讲讲?”

“我知道的也很有限,”门科谦逊地笑笑,“还是您说吧。”

“唉,客气什么!”

门科理解支队长的用心,于是像一个学者似地讲起来。

“……火山岛是海底火山喷发物质堆积而成的岛,有的是单个火山,如太平洋的皮特克恩岛;也有的是一系列的火山,如夏威夷群岛中的大部分岛屿、硫磺列岛等。火山分活火山和死火山两种。顾名思义,死火山是不再喷发的火山,而活火山是经常或周期性喷发的火山。现在咱们看到的这座火山,就是活火山。别看它成天冒着烟,不过眼下不会喷发。因为还不到周期……”

“你怎么知道?”余加问。

“科学家预言的……”

“你在哪看到的?”

“记不清什么杂志……”

“是说的这个岛吗?”

“是的……”

“你敢肯定吗?”

“这……”

门科不知如何回答是好,求援似的把头转向支队长。

“好了,小余,别钻牛角尖了。”支队长给门科垫了个台阶,“就是火山马上喷发,也没什么可怕的。”

“怕倒不怕,就是有点紧张。”余加调皮地说,公元一世纪,意大利的维苏威火山淹没了古城庞贝,虽然是个悲剧,但是却为后来的考古工作提供了天地。如今还是文史学家热心的题材。我们能有这个福份吗?

不管怎么说,我想岩浆浇到头上一定是很烫的。”

大家都笑了,可是笑得并不轻松。

雷平在看潜望镜。东方,太阳已经浮出水面,火红火红的,像一个刚出炉的大铁球。海水如同煮沸了一般,紫气腾腾;天空如同烧着了似的,红烟滚滚。半边天,半边海,像被涂上了一层橙黄、绯红的油彩。那金字塔似的火山岛和那袅袅而起的轻烟,也被染成了淡紫色。

景色是美丽的,气势也十分磅礴壮观。可是不知为什么,雷平突然联想起几天前在电视里看到的美国某火山爆发时的情景,那岩浆猛烈喷射而出的气势和色彩,与这火山活动区的朝霞是多么相象啊!说实在话,作为一艇之长,他无时无刻不把潜艇的安全挂在心头。如果按他的意愿,恨不得立刻驶离这个海区。可是航海计划上明确规定,他必须在过里逗留四十八小时。

“艇长,发现过往的轮船没有?”余加在旁边问道。

雷平抱着潜望镜,没有回答。

“小余,找船干什么?”支队长问。

“这里是国际航道,如果有轮船通过,就说明没问题。预报一定他们先知道。”

“唔,主意不错!”支队长赞道。

雷平把潜望镜转了三百六十度,也没看见一艘轮船。潜望镜看得时间长了,眼睛有些痛,他刚一离开,门科马上长接了过去。

“没船。”雷平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对支队长说。言下之意:我们正面临着威胁。

“要我看,早点离开这里吧。”余加说。“水文数据都有了,还泡在这干吗?”

门科回过头来,见支队长没有表态,便对余加说:“计划要求测三个点,我们才测了一个。”

支队长笑眯眯地看着大家,搞不清他心里想的什么。

刚才的话说的得体吗?门科不由地问自己。在领导面前,说话得体不得体,事关重大。他想,这次,自己能够随这条艇远航,不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吗?

潜艇副长,要想晋升为艇长,按规定必须经过“全训”,而“远航”这一科目尤其重要。一般情况下,远航的机会并不那么容易得到,按编制每艇只有一个副长,远航虽然可以多带一个,可是码头上有好几个副长想来,名额给谁?支队长刚调来时间不长,对这些副长还不太熟悉。在这种情况下,门科仔细研究了支队长的性格特点,自己找到他的办公室。

“支队长,我想参加远航。目的嘛,实不相瞒,我想当艇长。”

支队长先是一怔,接着便笑起来:“好嘛,想当艇长不是什么坏事。如果你想要求转业,那远航可就没你的份了。”

第二天,门科便得到司令部通知,准备参加远航。

现在,支队长在想什么?

那个被海水冷却过的大铁球渐渐褪去了火红的颜色,转眼之间变成了一个光芒耀眼的大金球,黄橙橙的,悠悠然升上高空;天空和大海也随之变成了蓝瓦瓦、绿油油的颜色。天上偶尔有几朵白云飘过,为广漠的天空送来几许飘逸的诗情。可是,苍茫无际的大海上,仍不见一般轮船的影子。因此,纵然它有万般美丽、无限温柔,也不能消除潜艇里的紧张气氛。

半天过去了。有人在埋怨余加:“副长,都怪你,如果你不想出个看船的馊主意,也许大家还不会这么紧张。”

余加说:“如果我喊敌舰来了呢?”

“两码事!”

门科接过去说:“其实也是一码事。心理障碍——也是恐惧心理——不扫除,临战就会手忙脚乱。”

“门副长,你不紧张?”

“这有什么好紧张的?”

“你是怎么扫除心理障碍的?”

“这个嘛……”他想给他们讲讲心理学的有关知识。但他发现支队长默默地坐在那里,像在想什么心思,对他们的议论毫无兴趣,他便立刻闭了嘴。示意大家,到此为止。

换更了。非更人员开始休息。潜艇远航,除了安排很少时间听广播、开晚会等集体活动以外,其它时间便是值更、吃饭、睡觉。

余加交了更,头一贴枕头便进入了梦乡,打起很响的呼噜。雷平躺在他的对面(艇长室让给了支队长),却久久不能入睡。一是噪音太大,二是作为艇长,他不得不把潜艇在紧急情况下的各种处理措施多想几遍。平时还讲居安思危,现在居危更要思危了。余加他们可以信口开河,说说就完了。他是一艇之长,关键时刻,一个口令可以救一条艇,可以毁一条艇。

翻身。再翻身。床铺辗得吱吱叫,还是“二重唱”哩!

雷平对面,余加的上铺还有一个烙烧饼的。那是门科。

门科是为争取当艇长而来的,但目前还不是,因此他也不用像雷平似的操那么多心。他在想,如果潜艇真的成了庞贝第二,那自己晋升艇长的计划以及更远大的锦绣前程,岂不都将化为乌有?什么科学家预言“周期未到”,那不过是为了安慰别人,讨支队长的欢心……

“门副长,还没睡?”雷平问。

话音未落,舱内忽然响起急促的警铃声。叮铃铃,叮铃铃,声很响,又来得突兀,胆儿小的人能吓出心脏病。嗖!雷平像只狸猫,机灵地跳下床铺,喊了声:“液压失灵!”疾速向指挥舱奔去。机电长的警报还没拉完,他已站到了“艇指”的岗位上,果断地发出口令:“保持深度,准备失事排水!”这时,余加像个影子一样也站到了他的身边,眼睛好像还没有睁开。

他迅速扫了一眼液压表,发现压力指示并无异常。再一扭头,只见支队长正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望着他。于是他明白了,这是支队长特地安排的一场操演。

三舱人员就位。全艇人员就位。支队长看看手里的秒表,完全符合《训练大纲》的要求。他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微笑,对雷平说:“解除警报,你讲评一下吧。”然后把脸转向门科,“医生在哪?快叫他给你弄弄。老艇员了,怎么搞的?”神情有些严肃。

这时人们才发现,门科的额头不知在哪磕了道口子,鲜血直流。是啊,老艇员了,怎么搞的!要是新兵倒难免……

“没事。”门科无所谓地挺了下胸脯。可是他的额上已经渗出了豆粒大的汗珠。那是疼的。

“哎呀,老门,一滴血半个鸡蛋,再挺一会儿又两个鸡蛋白吃了。”余加开心地说,这会儿睡眼已经睁开了。

门科临去找医生之前,小声问了一下刚才值更的航海长:“看见船了没有?”

航海长摇摇头。

又是半天过去了,仍然不见有船通过。空荡荡的大海,空荡荡的心。

没有轮船为伴,在这危机四伏的水中,孤单单一条潜艇,孤独和恐怖之感是难以避免的。可是支队长就是不肯下达开拔的命令。

夕阳西下,耀眼的金球又变成了火红的铁球。漫天的晚霞像一匹柔软的红缎子,紧紧地兜着球儿,使它迟迟不得沉入水中。

门科抱着潜望镜——现在他值更——全神贯注地盯着水天相连的地方。他无心观赏晚霞的景色,他正在辨认远方出现的一个黑点:是岛,还是船?

终于,他看清了……

“船!船来了!”他情不自禁地大叫起来。比余加发现火山时还叫得响亮,脸上更有一种无比激动的神情。

船来了!这可是大家等了一天的好消息,真应该欢呼雀跃一番。然而,大家谁也没有动。好像都被门科的表情惊呆了。从他的表情中人们发现,他的心理障碍也没有扫除,他比谁都紧张。

门科见别人都在用奇怪的目光看着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掩饰地对坐在一旁的余加说:“好像是中国的轮船。”

“是么?”余加走向潜望镜,“那我一定来个倒立。”

门科听出余加话里有刺儿,他只当没听见,偷偷瞥了支队长一眼,天!支队长的脸上正洋溢着意味深长的笑容……

 

1984年夏于青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