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报告文学集《蓝色的飞旋》第一篇
李忠效
鱼雷攻击之前
这些天，码头上“风浪”不小，只因为上级要组织一次接近实战的联合演习，要我们支队选两条潜艇担任主攻。关键是只要两条！谁不想上？特别是721艇的韩艇长，动作特别快，态度也坚决。要是以往，我一定要帮他使把劲，可这次我不能不有所保留。提起韩艇长抓部队建设和军事训练，那是没说的，兄弟艇也打心里佩服。可正因为这样，这两年把他们的骨干调得太多了。艇是新接来的，战士也是新的多，干部呢，大半是新提起来，或是新调换了职务的。主攻艇将关系到整个演习的成败，韩艇长却像挺有把握似地一个劲要求上。支队首长也不知怎么考虑的，看来是打上721艇的主意了，让我去详细摸摸情况，同时帮他们抓抓训练，至于谁担任主攻，考核以后再定。傍晚，我刚踏上721艇宿舍的门槛，就见韩艇长从里面出来，伸出那双粗壮的大手，爽快地说：“方参谋，你可有一年多没来我们艇长住了，这次可要多提意见！”“大体知道了。工作回头再谈，球赛马上开始了，快走！”他接过我的东西放在桌子上，根本就没让我进门，就拉我到篮球场去了。我们的码头，总是那么活跃。艇与艇之间经常赛球，越打交情越深。连观众也只注意球艺有什么发展，对胜负并不怎么关心。可韩艇长却像去开什么紧急会议似的，一定要赶在正点到达。裁判员哨音一响，他的眼睛就瞪圆了。我看他那副神态，不免有些好笑，心想：他还挺有闲心呢！突然，韩艇长朝着裁判员两手一架，要了个“暂停”。本队队员都围过来了，韩艇长劈头就问：“小王，刚才那个球为什么不抢了？”他这一说我才想起,刚才小王正要去断一个空中长传球，对方一个大块头队员抢先半步冲了过来，小王显然觉得对方占着优势，虽已起跳，可没等胳膊伸直，手又缩了回来。球被对方接走了。“反正抢也抢不到……”小王是新战士，说话总红着脸。“不对。”艇长挺认真地说，“有些球看来抢不到，其实只要奋力抢，还是可能抢到的，关键是要有那么一股劲儿。记住：寸步不让，每球必争，就这样打。”球赛继续进行。我心里嘀咕：都说韩艇长严格认真，果然名不虚传。你看，就为那么一个球……咳，亏他看得出来。难怪战士们这样形容他：“我们艇长啊，好像他右眼里有个‘作’字，左眼里有个‘风’字――什么事都能看出个‘作风’来。”听说有一次出海碰上了大涌，不少同志晕了船，下艇回宿舍的时候，队列自然不像以往那么有生气。这时韩艇长跑到队前，对大家说：“同志们，我们的队伍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战争年代再艰苦、再困难也不是这样子，何况只是晕船呢？来，像我这样走！”说着，他挺着胸脯，甩开胳膊，走在第一名。队伍立刻换了一副姿态。像这样的小故事，战士们能讲一大串。其实不要多，只看刚才球场那一“争”就足够了。你想打球尚且如此，到训练时还不知怎样严呢。可是，使我对韩艇长的严格认真，真正有了比较具体和深刻的认识的，还是以后发生的几件事。这天，韩艇长提出要搞一次敌人空袭情况下紧急出航的演练，时间以过去老艇创造的最高纪录为标准。潜艇搞这种演练是很有意义的。潜艇只有三个升降口，几十号人都要从这里下去，一个人慢一两秒钟，加起来就得用分来计算了。在时间的长河里，这分分秒秒倒算不了什么，可是在战时，一秒钟往往有着决定性的意义！演练开始了。警报一响，战士们就像一只只下山猛虎，从宿舍向码头扑去。从跑的动作上看，真没有什么可说的，可是下舱的速度没有达到标准。韩艇长手掐着秒表，脸上透出不满意的神色。我估计，像这样的事，免不了是要作作文章的。谁想他的讲评十分简单：“今天演练总的情况不错，同志们动作认真，以后要继续发扬。下面休息十五分钟。”我很纳闷：他今天是怎么了？往常能从一点一滴抓战斗作风，今天直接与战斗有关的却不抓了。这时。韩艇长来到我跟前，把秒表塞到我手中：我沉思了一会儿，说：“主要因为新艇与老艇的升降口结构不同。”韩艇长轻轻摇摇头，说：“这不一定会降低我们的速度。只是我们的动作还不适应新情况，所以，有些老同志也退步了，而新同志一看就容易失去信心。”韩艇长仰头望望升降口上面的一洞蓝天，又扭头对我说：“你看秒表，我试试。”说完，身子已攀在扶梯上了。参观过潜艇的人都知道,上下升降口实在是一种技巧。那梯子是笔陡的单面扶梯，上下两层之间还要转换方向。这就要求手脚密切配合，哪一只手、哪一只脚放的不是地方，都会影响速度。现在，韩艇长试的就是这个。你看他，就那个从上截扶梯到下截扶梯的转身动作，不知练了多少遍。我站在梯口下面，直觉得手中的秒表特别沉重。韩艇长虽然年纪不大，当兵可有十多年了，这升降口数不清爬了多少次。现在，为了给部队训练摸出一点经验，争取一分一秒，他仍然像个新战士一样。“叭”，一滴热汗砸在我脸上，我这才注意到韩艇长早已汗流满面了。我终于听到了一声比较满意的声音。细看他的动作，确实有很大改进，一蹬一握，敏捷而有节奏。可一掐表，离标准还有一点差距。我拉住了他：“不过,看来按老艇操练的标准来要求新艇，似乎太高了。”“先别下这个结论。目前的事实只能证明还有潜力，需要的只是工夫。争一秒钟，也像抢占一个山头一样，不能怕高，关键是要有那么一股劲儿。”又是一股劲儿！我不禁联想起篮球场上的那件事，觉得韩艇长身上有一种新的光彩在我眼前闪动。人们都说韩艇长严得一秒钟、一步路都不放过，就像在篮球场上他盯的不是分数一样，而是一种精神，一股劲儿！此后一段时间，我结合训练考察了他们各个单项科目的成绩，包括那个下舱动作。应该说，比起721艇以前的纪录，比起目前兄弟艇的水平，这些成绩并不十分突出。可是，如果考虑到这是一条新艇,是一茬新换上来的干部战士的话，他们进步的速度是相当惊人的。而含在这些进步之中的那股穷追猛进、百折不挠的劲头，尤其令人高兴。我被他们“这股劲儿”深深地感染了，情不自禁地为帮他们把主攻任务抢到手暗暗使起劲儿来。我甚至幻想着，如果首长把考核日期推一推该多好啊，那样721艇会更成熟些。考核科目：对编队敌舰的鱼雷攻击。谁都明白，今天不仅是考核几个月来的训练成绩，而且上级将考察721艇能否担任演习主攻艇。韩艇长的劲头当然不会比篮球场上更弱些。“考核就是战斗”这句话，头天晚上就成了他在大小会议上讲话的中心，这两天还特别对雷达和声纳两个关键战位又作了一次过细的摸底，真有点临战的气势。可惜天不作美，潜艇刚出港，薄雾就围了上来，像是谁为了增加实战气氛，故意施放的烟幕背景似的。可是这样一来，艇长的潜望镜用不上了，一切指挥都靠雷达提供的情报，这给鱼雷瞄准带来了困难。我无可奈何地离开潜望镜，对韩艇长说：“是不是请示把攻击时间推后两小时，等……”这我知道，721艇雷达班的实力是比较厚实的，前不久老雷达班长提升为声纳军士长，现任班长也很过硬。可是，眼下这副担子，放在谁身上都不轻呵。潜艇像一条钢铁长鲸,在航道上呼啸奔驰,掠浪而过。指定海区越来越近了。韩艇长让副长代理指挥，他和政委到前舱，作攻击前的最后一次商量。我站在指挥舱里，手心总是握着一把汗。雷达、声纳、操舵兵和航海长，都在紧张而有秩序地工作着，迎接一个关键时刻的到来。谁想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发生了一个意外的情况：雷达班长在操作台上晕过去了。原来他这几天身体一直不好，他为保证考核任务胜利完成，背着医生和领导，一直坚持着。今天由于舱室太热，加上雾海航渡紧张的工作，使他不由自主地倒在工作台上。潜艇在攻击之前失去了眼睛，舱室里的空气一下子紧张到了极点。副长和我几乎同时从一个狭小的水密门钻进了前舱，向艇长和政委报告。“医生看去了。”副长说，“马上就要到就位点了，考核怎么办？”艇长朝政委望了一眼，政委点点头：“按支部研究的精神，你决定吧。”艇长显然比谁都明白问题的严重。他一步跨进指挥舱，迅速地、仔细地把所有人员都巡视了一遍，似乎在进行严格的比较：谁更合适些。声纳军士长跨出声纳室，迎着艇长的目光上前一步，那意思是明显的。副长本来就在艇长身边,却也像是怕艇长看不见似的，朝前挪了挪步。眼下，也只有他们两人可以顶替雷达班长战位了，他们操作雷达的技术底子是全艇公认的。想到这里，我轻轻舒了口气。但是，艇长的目光明显地从他们身上滑过去了。突然，从人们背后挤进一个人来：“报告艇长，雷达班战士王志良请求代理班长战位！”王志良？我定睛一看，这不是在球场上被艇长批评的那个新战士吗！“好！”艇长像是终于发现了盼望的东西，把右拳朝左掌心一拍，脱口而出。好？这是表示批准他的请求吗？一个新战士的技术水平，怎么能赶上声纳军士长或者副长呢？我觉得一向严格的艇长，此时却过于轻率了。眼前可不是球场哟！于是我轻声提醒他：“考核就是战斗，眼前可是事关重大的时刻。”我生怕他忘记了今天考核的意义。“正因为这是战斗，而战斗中是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的，艇只可能破损，人员可能伤亡，这就要求每个人都具备顶替其它战位的本领，特别是敢于顶上去的勇气。”艇长的声音很坚定，也很响亮，显然不是说给我一个人听的。“好吧。”他扫了一眼大家的神色，又说，“王志良，你说说，你是怎么想的？”“我觉得我经过半年的训练，有了一些基础，我决心尽最大的努力操好雷达。万一今天操不好，也得到了这次实践的体验，假如明天战争就爆发的话，我可能就比较有把握了。“怎么样，老方？”艇长温和地朝我笑笑，又说：“当初向首长要求主攻任务的时候，我们支部也是这样想的。我们是新艇，底子不厚，正因为这样，我们必须加快步伐，早日适应反侵略战争的需要。建设强大海军，巩固无产阶级专政的使命，要求我们必须具备这种努力奋斗的精神，具备这股拼命劲儿。”我突然觉得眼前一亮,几个月来我一直捉摸不透的问题开始在我眼前清晰起来了。我尽力想把这些闪动着的思想抓住，边想边应和着：“是这样，我赞成。”我一惊，但马上接受了这个任务。我觉得这对我几个月的工作也是个考核。“同志们！今天是真正的考核。”我思度着说，逻辑似乎有点乱，“虽然攻击尚未开始，但是我看到了我们721艇有那么一种精神，一股劲儿。在战争年代里，前面的同志倒下了，后面的同志毫不犹豫地继续冲上去。连长牺牲了，排长、班长、战士立即站出来指挥。就是这股劲儿！我们的木船能够打败敌人的军舰，我们的小艇能够打败反动派的庞然大物，靠的就是这股劲儿。有了这股劲儿，我们才能掌握革命战争的战略和战术，才能打胜仗。我们的潜艇是年轻的，我们的海军如果和敌人比资格，也是年轻的。但是我们能够打败他们，因为我们有那么一股一往无前的精神，一股使任何敌人胆寒的勇气！我们一定要把它发扬起来！”我刹住了话头，艇长和政委竟带头鼓起掌来。“讲得好！”艇长说，“现在，攻击时间已到。按照支部的决定，下面由副长代理我指挥，王志良同志代理雷达班长，我接替王志良传报口令。”“是！”副长、小王和其他同志一齐答道。声纳军士长特别加了一句：“声纳保证协助雷达完成任务！”考核中，艇长和副长交替指挥，我知道这是支部早就定了的，向海区航渡中就是这样做的。而在攻击时让副长指挥，却出乎我的意料，但我此时完全认为这是正确的。随着副长果断的口令，舱里各个战位都动了起来，一切进入战斗状态。小王看到韩艇长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站在雷达室门口，注视着荧光屏，心里更增添了无穷的勇气。韩艇长响亮地把小王测出的数据报告给副长，并专心地听着副长的每一个口令。这一新一老两个雷达兵的声音，在舱室回荡，谁听了都会觉得格外清晰、果断、充满信心。仿佛他们不是在报数据。而是共同向大海宣告着什么……此时，鱼雷尚未出管。但是攻击之前的一切，已使我具备了这样的信心：我们的721艇同兄弟艇一样，完全可以在任何一次战斗中担任主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