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报告文学集《蓝色的飞旋》第二、三、四篇
原创 李忠效 

小岛蛙歌
 
小岛的暮色降得晚,而且明晨有船赶早潮来送物资,所以战士们刚天黑就睡下了。我是下午乘船来岛的。朦胧之中,什么地方响起一声清亮的蛙歌,把我惊醒了。我以为是在做梦,可静耳听听,仍然听见一声声的蛙歌从窗外传来。这就是我少年时代听惯了的蛙歌吗?怎么会呢?在这小岛上。我的少年时代是在东北丹东(当时叫安东)市北郊一个叫蛤蟆塘的地方度过的。蛤蟆塘,顾名思义,蛤蟆多。我们那里所说的蛤蟆,就是书里讲的青蛙,每年春天水稻插秧的季节,是蛤蟆塘最热闹的日子。沉眠了一冬的青蛙从朝阳的土坡上、田埂里钻出来,在暖融融的阳光下晒了一些时候,蹦了一阵子,再跳进乍暖还凉的春水里游个够,然后开始了每年一度的繁衍后代的紧张工作。青蛙求偶不像有的动物偷偷摸摸地进行,而是涨起蛙鼓使劲儿地叫,真可谓是“光明正大”的举动。特别是到了晚霞散尽时,水田、池塘里简直就要闹翻了天。“咕嘎嘎、咕嘎嘎”的鼓叫声,“噼哩哗啦”的击水声,几里外都能听得见。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发现青蛙的肉好吃,我们那儿的人都喜欢用青蛙肉做佳肴。我小时候,和别的孩子一样也有捉青蛙的兴趣。但当时捉青蛙不是为了吃,而是当作一种快乐的游戏。白天,我们到水浅的池塘里用手摸,常常是摸到又跑掉了。到了晚上,捉起来就容易多了。青蛙们为了“谈恋爱”,大都离开水塘,跑到浸了水和还没浸水的稻田里了,人们乘着它们不备的时候悄悄接近,突然按亮手电筒,使它们来不及逃脱,乖乖就擒。特别是浅水里的那些青蛙,它们蹦又蹦不快,只得搅浑一汪水躲在下面。这时候只要你看准水浑的地方,伸手下去便可以抓一只或两只上来……不用多大工夫就能捡回半面袋子。在别处,青蛙是被当作益虫保护的,而在我们那里,却并不在意,因为青蛙确实太多了。当我们背着沉甸甸的口袋走回家去的时候,夜已静了,深蓝的天空闪着无数的星斗,路边的小草悄悄地拔着梗节,头上满树的槐花飘着沁人心脾的芬香……啊!这段诗一样美妙的时光,自从当兵来到海防,只能是留在梦里,刻在记忆中。十多年了,再没有见到过青蛙;机器的轰鸣,大海的涛声代替了蛙歌。没想到,今夜,在这远离祖国大陆的小岛上,我竟又意外地听到了蛙歌,而且由开始的一声两声,变成了一支洪亮的合唱曲!闻我睡不着了,索性披上衣服走出屋来。海上无风,此刻正是平潮,海水像匹跑累的野马低声喘息着。好一个柔和的夜,无怪蛙声这么清亮!这是一个由人工凿成的小池塘,四边沿长满了青草。水很浅,青蛙们在戏闹,溅起层层闪亮的水花。我按亮了手电简,青蛙立即争相逃遁。有一只肥大的雌青蛙好像并不怕人,明亮的凸出的眼睛迎着光柱,一动不动;旁边还有几只稍小的青蛙,也没动窝。记得小时候,每逢遇到这样的情景,总要扑上去抓几只的。现在,我好像感到它们的眼睛里含有一种谴责我的目光。是啊,我破坏了它们欢快的幽会。心里仿佛有点内疚,立刻把手电关掉了。“谁?”不远处的了望塔上有人在喊。显然是蛙声的停止引来了他对池塘这边的注意。我借着月光回头望去,认出值班的战士是下午和我一起乘船上岛的小沈。他刚探家回来,带了一只别致的小纸盒,里面全是昆虫蛹,有的已飞出了小蛾子。我问他干什么用,他呲牙笑笑不肯告诉我。我猜想他是个昆虫研究业余爱好者。小沈笑了一下,拿起望远镜,一边了望着海面,一边说:“这个你最好去问我们站长。”在我的追问下,小沈向来上哨的战友交了班,随后给我讲了起来。据说,以前这个岛是个荒凉的秃岛,既没有植物也没有动物。后来建起了观通站,小岛才随着海军战士的到来出现了生气。战士们从大陆带来了泥土,种植了小树和青草,鸟也在这落了,虫也在这飞了。但是战士们还感到生气不足,每当右人出岛,回来总要带点什么好看的好玩的。这个带回几样花,那个带回几样草,有的还带回活蹦乱跳的小动物。副站长的家乡没有什么好带的,最后和爱人一商量,干脆带几只青蛙。他立即给爱人写信,让她提前来队休假。他则领着几个战士在一道石崖下凿了一个蓄水池。他爱人来队了,只见提了一只水桶,里面装了几十只青蛙,有的已在旅途中择偶产卵了。蛙卵放在水池里不几天,一群可爱的小蝌蚪便出世了。那些从没见过蝌蚪的战士们喜得没法,竟把饼干之类的东西拿来喂它们。有的把大青蛙抓到屋里去养,青蛙夜里蹦倒了茶杯,把一屋人都惊醒了……“开始青蛙还怕人,”小沈说,“慢慢地就和大家混熟了。有时候天气好,它们常常蹦到窗台上晒太阳,听着人们在屋里开会学习。像一群会场的'卫兵’。”“有趣!”我叹道。这时我问到青蛙的生计问题。青蛙最爱吃昆虫,在这个小岛上未必能满足。小沈说:“昆虫在这儿是稀罕物。树少,草少,再加上鸟儿不断增多,养不住虫。”我突然想起小沈上岛时带的那个纸盒:“这么说,你带的那盒昆虫蛹是为了在岛上繁殖昆虫喽?起初我还以为你要当什么研究昆虫的专家呢!”小沈笑了,说:“其实我们早是专家了——守岛的专家。”夜深了。我离开了望塔,一步步走下石阶,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我曾以为,世上唯有我少年时代的那段生活是富有诗意的,而现在我觉得这小岛战士的生活更充满诗情。生活!真正美好的生活不是在花红酒绿之中,而是在有困难有艰苦的战斗岗位上!我踏着洒满银辉的小路,向宿舍走去。路过小池塘的时候,我没有惊动那些仍在欢歌的青蛙。
舰长的未婚妻
 
我不知道人们第一次走进自己的新房会是什么心情,更不知道一个人独守新房是一种什么滋味。这些天来,我作为一个“局外人”,陪伴照料着一个来队准备完婚的姑娘,从她那里,我仿佛观察到了一些什么……我惴惴不安地站在码头上,看着军舰缓缓进港,心里感到几许不安,不知一会儿该怎么向我的老同学、扫雷舰舰长、那位还不曾度过花烛夜的新郎汇报我接待新娘曼萍的情况。新郎晶新威风凛凛地站在指挥台上,好像半个多月的海上颠簸,对他来说只不过是去划了一次游艇,没有一点疲惫的样子。他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在搜索什么,啊,一定是在寻找他的新娘:
晶新和曼萍都是我的同学。他们的“通信恋爱”已经好几年了,由于各种原因,婚期一推再推。这次,本来可以趁部队休整的机会把事办完,没想到就在曼萍到来的前一天夜里,新郎突然接到上级命令,要随舰去某海区执行任务。受组织和新郎的委托,我要担负接待新娘的任务。从北京方向来的火车是早晨到达。那天我按时到了车站,正巧看到曼萍从里面走出来。她的目光从我这里扫过去了,但没有看见我。我只得上前向她打招呼。“竹天,是你!”她愣了一下,和我握了手,脸上露出几分娇羞,“让你也起早了:”她一边和我说话,眼睛不住往我身后瞧,仿佛要从我身后抓出有意和她捉迷藏的晶新。“看什么,我没长尾巴:”我有意打趣道。她好像没心思理我,眼睛继续向四下瞧。“别找了,晶新有点事,让我替他来接你。”“他怎么了?病了?”她有些意外。我告诉她,晶新昨夜执行紧急任务去了,过两天就回来。她这才舒了口气。我把她领向新房。也许由于羞怯,也许由于激动,她的脸腾地红起来。我给她弄来了早餐,让她休息了一下,然后陪她去游览海滨。正是初春季节,我们浴着暖融融的阳光,漫步在海边的堤坡上,观赏四周的景色:米黄的楼房,淡红的屋顶,蔚蓝的天空,浅绿的海湾,……真是一幅五彩缤纷的画面。曼萍被这绮丽的景色陶醉了,禁不住合掌叫道:“怪不得人们都说这里美,果然是:”大海正在落潮,海边露出一大片黑幽幽的礁石。一些孩子在那里赶海、戏耍。她也兴致勃勃地拣了一大把小贝壳,说:“把各种样式的贝壳镶嵌到一起,一定很漂亮。”晚上,部队的领导去看望她。远远的我们就听见新房里传出弹吉他的声音。那吉他是晶新前几天专为她买的。走近了,我们听见了轻轻的歌声:她唱得低缓、深沉而又抒情。部队领导站在门外听着她唱完了歌才走进去。我们告诉她,如果没什么变化,军舰过两天就可以回来了。但是,晶新没有能够按时回来。我担心她会着急,想不到她却突然问我:“能给晶新发个电报吗?用我的名义:”“我想他在海上可能更着急,想嘱咐他好好安心工作。”很快,她把电文拟好了:“晶新:我很好,望安心海上工作。萍。”第二天,晶新发回一份电报,告诉曼萍,他指日可回。可是情况又有了变化,返航时间再次推迟。曼萍的假期快满了,却连新郎的面还没见着。我安慰她说:“不用急,到时候部队出证明给你续几天假。”她沉思着笑了笑,没有反对。为了不使她感到孤独,我给她找来一些书。她看得很快,十来本书几天就看完了。我又找了一些送去,却见门上挂着锁。我正纳闷,住在旁边的一位家属拿过来一封信。我忙拆开,哨啷一声,从里面掉出一把钥匙。我打开门走进新房,发现书桌上压着一张纸:“新:我的假期满了,不能继续在这儿等你了。竹天曾说部队可以证明你的特殊情况,为我续假。我再三考虑,还是按时回去好,家里工作也忙。我相信你会理解我的……”当我从军舰上迎来晶新,他从我的神情上仿佛已明白了几分:“她走了?”看信的时候,他的情绪有些激动。看完信,小心翼翼地叠好,就认真打量起新房来。他的视线在床头柜上那堆曼萍捡回来的贝壳上停住了。他走过去拿起几个,深情地看着,抚摸着,仿佛那上面还留着她的深情。他在屋里踱了一圈儿,弯腰从桌边的纸篓里抓出一大把废纸来,原来都是曼萍写给他的信,他展开了其中的一封,上面有这样的话:“我已经买好了糖,带回家我就请大家吃喜糖。亲爱的,不要怪我没有等你回来。……晶新,我爱你,我等着你再次的呼唤。”我在想,这段话为什么在她抄的时候删掉了呢?恰恰在这段话里,跳跃着一个新时代少女的具有高尚情操的心。
月夜飞龙
 
军港夏日的夜晚,那么凉爽,那么静谧。水面如镜儿一样平。又大又圆的月亮倒映在水里,就像是嫦娥仙子在对着镜子施黛梳妆。四周的星星顽皮地眨着眼睛,仿佛在偷眼瞧她。我独自伫立在码头边上,静静地望着水中的月亮。这倒不是想探看嫦娥的尊容,而是想伴着那美丽的月儿消磨一阵寂寞的时光。在机关工作养成了晚睡的习惯,下部队来按时就寝有点不适应。熄灯号已响过许久,我竟连一点睡意也没有。一个人出来看看夜景,倒也是件悦心爽意的事。那月亮的倒影是迷人的。它太亮了,使整个深蓝色的天空都印在水中了。那海水也像一洞倒垂的苍天,那么深邃,那么苍茫。这景色,不仅是诗,是画,更是酒:看着它,不仅动人,更使人心醉。看着,赏着。突然间,一种异绪扰乱了我的心房。这是一种思乡之情。这么好的月,怎能不使人心动呢?中国自古以来,对月就有无数美丽的传说,更有许多绮丽的诗篇,而日大都是抒遥思之情的,广为人们传诵的诗句当是李白的“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了。现在,我毋须举头已望见了明月,这思乡之情更像那潭月一样的深沉。我想起了慈爱的父母,想起了年幼的兄弟和心爱的妻。此刻,你们都好吗?你们是在窗前赏月呢,还是已进入了甜美的梦乡?或许你们正围坐在电视机前看电视吧?或许正忙碌在各自的工作岗位上……蓦地,水中的天空有几颗流星飞过,啊,曳光是那样的长,像条条飞龙。这种流星怎么没见过?我不由自主地仰起头,夜空墨蓝如洗,并无什么流星。这时我才注意到侧畔有什么嘭嘭落地的声音。扭头一看,不远处有几个人影晃动,只见他们身子一扭,立刻从身边飞出几道金光。啊,原来那“流星”是他们的作为!我隐约看见,他们不是那呼风唤雨的神话人物,也不是魔术师,他们是一群水兵。向前走了几步,我看清了,他们是在练撇缆。不用问,那撇缆绳是浸过磷的,所以闪亮。目的是能看清撇缆的距离和方向。水兵们把缆绳撇出去,又收拢来:收拢来,又撇出去。谁也不多说话,仿佛怕破坏了这夜的恬静,破坏了这诗的幽情。只有那条条缆绳飞起飞落,像一群小龙在飞舞,为这美丽的夜织起一幅闪光的图。我自然不好走过去打扰他们,静静地伫立在一旁,像刚才赏水中月那样观赏起他们的“飞龙”来。无意中我发现,近处站着一个彪形大汉,仰头望着天空,像在想什么心思。他的手里也提着一根发光的撇缆。看那神态,仿佛要把缆撇上月宫。莫非想把嫦娥牵回人间?我心里笑着走近他。猛然听见他深沉委婉地吟道:“……仰头看明月,寄情千里光。”我不由得愕然止步:这是南朝民歌中的诗句,现在除了搞文学史的人很少有人知晓,没想到这彪形大汉竟也有这般文人学识和气度。他发现了我。见是生人,表情有些尴尬。我立刻上前和他搭话:“你们这个撇缆训练很有特点哪!”这个话题马上使他变得坦然大方起来。从交谈中知道,他是舰上的水手长,舰上新来的几个水兵撇缆功夫不够,白天因为忙于检修机械或出海,所以经领导批准,抽晚上的时间练个把钟头。他是这些新同志的撇缆教练。我想起他刚才吟诗的情景,顺口问道:“你是不是有点想家了?”“哈哈!”他笑着说,“哪是什么想家呀,喏。”他朝大海的东面努了努嘴。“你看见了吧?我们的海军还是很年轻的。建设,需要从每个战士练出一身过硬的本领来体现的。”说着,他攥起两只铁锤般的拳头,在胸前上下摇晃了几下,“如果,我们把两只拳头合在一起使用,那么这支力量该是多么强大。……”看他的神态,听他的谈吐,好像与台湾有点什么关系。于是问道:“你是哪里人?”他大概意识到我误解他了,便认真地说:“这两天又听说小霸在南沙的问题上扯皮,怪气人的。我早就想,将来台湾回归祖国了,在那里成立个太平洋舰队,造几条大舰,西沙、南沙就再不用和小霸磨嘴了。现在一听到小霸在那里捣乱,我们这干海军的心里就着急!”听着他的话,我的心里不由得有些惭愧。他想得那么多,那么远,我竟以为……。他用下颌点了点天空,又掂了掂手里的撇缆,说:“这十五的月亮圆了缺,缺了又圆,我这缆什么时候能撇上南沙?他的心情我是可以理解的。“什么时候……”,这实在是我无法答复他的。谈起保卫祖国的西沙、南沙,震慑那个野心勃勃的小霸,我何尝不心急?我不记得我是怎么回答他的。肯定是含糊其辞,模棱两可。咳!我离开那群撇缆水兵的时候,心绪有些乱,虽然那月色依旧,飞龙还在舞,却不能陶醉我了。我只在想,我们海军战士那美好的理想会怎样实现呢?总不能让他们空有了一腔热情。那月亮的光辉是普照大地的。我愿水兵的情思也能寄上那些被期望者的心头。我愿你们能看见这军港夜空中的条条飞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