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忠效
文
水兵和海
没见过海的人,总是对大海怀有一种梦幻般的神往。虽然他们从电影、电视和书报画刊上见识过大海的尊容:温柔的、欢笑的、狂怒的……但是他们仍然渴望有一天亲身领略一番大海独有的风光和气息,体会一下大海赐予人类的各种奇妙感觉。
不久前,在内陆旅行的火车上,有一位年轻的姑娘天真地问我:“你们海军晕船的时候也挺好玩吧?”我笑笑,不知怎么回答她。我曾在潜艇上服役过六七年,深知晕船呕吐实在不是什么开心的事。但看她的神气,是决不会相信的。在她的脑海里,只有被诗化了的大海和被浪漫化了的水兵生活。
“将来,我一定要去看看大海,坐坐轮船。”姑娘扬起美丽的睫毛,无限憧憬地说。
“也许你上了船,就会永远诅咒大海了。”我终于忍不住,提醒她。“好几年前,一个文艺团体到军舰上来参观,女演员们一踏上码头就开始作诗:‘啊,大海,我是多么的爱你!……’接着又异想天开,要到海上“体验体验’。那天,本来风和日丽,可军舰一解缆出港,老天就立刻翻了脸,狂风骤起,浊浪拍天,把些演员们晕得东躺西卧,吐得狼狈不堪。等军舰返回靠上码头,不少人都是被背上岸的。有个女演员临走时又作了诗:‘啊!大海,我是多么的恨你!……’”
姑娘咯咯笑了两声,扑闪着明亮的大眼睛,沉思了一下,又问:“你们海军不晕船吗?”
“晕。不晕船的极少。”
“水兵爱不爱海?”
“爱、不过这种爱与那些空泛的抒情诗可大不相同。这种爱的过程是有痛苦的,它需要有一种精神。”
“什么精神?”
“怎么说呢?干脆,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于是,我给她进了我曾经对不少人讲过的一件往事――
那还是我在潜艇上当轮机班长的时候。这年秋天,从海军潜艇学校分来我们班几名新兵。其中有一个叫张德力的小伙子,长得细皮嫩肉,小圆脸上一笑俩酒窝,很逗人喜欢。新兵刚到艇上,数他最活跃。可是第一次出海,他就吐趴下了。那天风浪并不大,老同志没一个晕的,他却一连吐了好几次。别的新兵吐完了就赶紧再吃东西,他却一口也咽不下,像得了大病一样,愁眉苦脸直哼哼。潜艇靠上码头,就找领导要求调动工作,要到陆地上去。他认定自己天生不是在艇上工作的料。别人怎么劝他也听不进。我们艇长是个管理部队相当严格的人,对那些见难就退的“熊兵”尤其严厉。他一听说张德力要求调陆地,就十分恼火。那会儿正赶上我艇要去搞一次远航,时间一个多月,艇长说:“你们班一定要安排让他去,要把他好好晃荡晃荡!”
碰巧,出航那天,风浪特大,艇靠在码头都直晃悠,张德力老远就两眼发呆,刚上码头就吐了。对一般晕船的人来说,不管晕得多厉害,到海上晃荡几天就会大大好转。可是张德力,一点好转也没有。一连几天不吃饭,只在潜艇潜入深海的时候,才喝一点麦乳精之类的东西。小圆脸瘦尖尖了,酒窝也长了。政委成天陪着他,道理讲了无数,干了嘴,燥了舌。他倒哼哼着问政委:“能不能派直升飞机来接我回去?我们大家差点没乐死。艇长听说,皱皱眉头,一声没吭,走开了。他没发火,我们都很奇怪。
潜艇在水下航行是平稳的。但一浮近海面,艇体就要晃动,张德力就得躺下哼哼一阵。我们真的有点发愁了。照此下去,等到完成任务,恐怕也只能剩下一口气了。
这天下午,潜艇水下电机航行,我和张德力值更。潜艇又浮近海面时,艇体晃动了一下,张德力又躺在主机后部的工具箱上呻吟不止。突然,艇身更猛地抖动起来,艇首朝上高翘,几乎要立起来了。躺在工具箱上的张德力一下滑到了地板上。与此同时,“潜艇失事”的警铃声大作,播音器里响起了指挥员急促的口令:“敌人侵犯,我艇遭攻击,一舱发生漏洞!”顿时,我的心一下收紧了,朝刚从地上爬起来正在发愣的张德力喊道:“赶快封闭舱室!”张德力一听有敌情,跃身而起,以异常迅速的动作封闭好了舱室,响亮地报告了每一个动作。
潜艇很快恢复了平衡,大概是浮出了水面,晃得更加厉害了。这时我意外地发现,张德力不但一点不晕,而且精神格外镇定,看他那阵势,随时都能应付紧急情况。
艇长、政委到机舱来了。艇长看看精神抖擞地站在机舱中央的张德力,脸上出现了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滑稽表情。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还晕吗?”艇长问张德力。
“还好,不晕了。”张德力回答。
艇长变魔术似地拿出一块面包递给他:“那就吃一点。”张德力接过去,犹豫了一下,咬了一大口,似乎没来得及嚼就咽下去了。艇长满意地拍拍他的肩膀:“好了,治好了!看来不是‘不治之症’”然后走到送话器跟前,向中央舱命令道:“解除损管警报,损管机器、器材恢复原状!”
这时我才恍然大悟:原来这是一场操演!
事后别人告诉我,这场操演是专为张德力安排的。实践证明,效果良好。以后虽然有时他还晕船,但他已知道自己可以战胜它,也就不在乎了……
“后来呢?”姑娘出神地听着,感兴趣地问。
我告诉她,后来我被调上级机关工作,很少见到他,最近听说,他已被选送海军潜艇学校,学习机电长专业了。
“这么说,他已经爱上大海了?”
“我想是的。”
“他靠了什么,就靠你所说的那种精神?”
我笑笑,没有回答。我想,姑娘从我讲的故事里已经得到了解答。只听她沉思地喃喃自语着:“哦!水兵……大海……”
1982年夏于青岛
(原载《解放军报》“长征”副刊)
导弹明天发射
水兵的联欢
海滨的夏夜,宁静、清凉。往日的这个时辰,银晃晃的沙滩,黑黝黝的松林,正是水兵们溜弯儿的地方。可是今晚,海滨各处竟阒无一人。人呢?
潜艇码头那边,“外宾接待室”大厅灯火通明,欢声朗朗;五颜六色的锦带,蛛网一样布满天棚,七彩缤纷的花灯,把宽敞的大厅映得金碧辉煌。
哈,水兵们在这儿。好热闹!“下一个节目,踩气球……”
哦,这里正在举行联欢晚会。埃及海军到中国来接潜艇,中国海军负责带训。过几天他们就要回国了,这是两国水兵的最后一次聚会。
踩气球比赛开始了。这是由一名埃及军官发起的一个很有趣的游戏。比赛的双方,腿上都绑着一个吹得鼓鼓的气球,踩响对方气球者为胜。要踩响别人,还要保护自己,既费力气,又需要心计。那架势真有点像蒙古式的摔跤。
砰!一个气球响了,大厅里顿时掀起一个欢乐的热潮。又一个气球响了,又一个欢乐的热潮。
一共有四对选手,先后有三对选手在气球的爆炸声和观众的欢闹声中退出赛场,最后只剩下一对选手了,他们是穆罕默德·阿布拉西姆和梁维冲。两人头低着头,手架着手,腿向后伸着,活像两头角斗的健牛。
他俩都是鱼雷专业的。从外训工作一开始,他们就在一起“顶牛”,真可以说是“冤家对头”。大概人类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出门爱说家乡好,出国爱说自己的国家好。阿布拉西姆和梁维冲在一起也是如此。是虚荣还是自尊?也许心理学家知道。有一天,他们学完专业,闲聊时,阿布拉西姆看见梁维冲手上带了一块上海表,便比比划划地说:“你的表不如我的表好。”他说的是阿拉伯语,夹着生硬的英语和汉语,借助他的手势和表情,梁维冲明白了他的意思。
阿布拉西姆戴的是一块比怀表小不了多少的笨重的大表,梁维冲故意不屑一顾地说:“你的不好,还是我的好。”
“No,No。”阿布拉西姆不服气地把两块表一起放在耳边听声音。大概是他的大表不如“上海”声音好,他竟用大表在上海表蒙上砸了一下。梁维冲一看表蒙砸了一个白病。一气之下把阿布拉西姆的大表夺过来扔到了地板上。看见阿布拉西姆大惊失色的样子,他竟嘿嘿地笑起来,很得意。
阿布拉西姆慌忙把表捡起来,放到耳边,听见还在走,便不无自豪地说:“Good,good!”
可是第二天,阿布拉西姆的手表不见了。梁维冲问他,他说:“忘戴了。”一连几天,他都“忘戴”,梁维冲感到奇怪,就天天问他。最后他终于承认,那天摔过之后,晚上就不走了。于是梁维冲亮出他的“上海”,翘着拇指说:“中国表, Good。”
也许是这件事让阿布拉西姆大伤了自尊,以后遇事他总和梁维冲别个劲儿。直到那次梁维冲在他的艇长面前替他遮了短,他才转变了态度。
那天出海,五号发射管前盖没有关紧,潜艇下潜后,发射管检查孔哗哗流水。梁维冲一看,当机立断,拿起摇柄扳手就要去关,阿布拉西姆不知出于什么心理,连忙上前阻拦,因为语言不通,双方又都很着急,梁维冲便一把将他推到一边,关紧了前盖,检查孔也马上不流水了。阿布拉西姆在一旁只愣神儿。当梁维冲向他解释的时候,他却呜哩哇啦纠缠不休,气得梁维冲直翻白眼儿。就在这时,埃及艇长来,身后还跟着翻译,问:“发生了什么事?”
阿布拉西姆支支吾吾,非常紧张。
“没什么事,”梁维冲接过去说。他知道埃及士兵最怕军官,弄不好就要受处罚,所以把事情搪塞过去了。
艇长走后,阿布拉西姆轻舒了一口气,感激地说:“梁,孟德而斯(阿拉伯语:好)”
今天,晚会开始之前,阿布拉西姆听说有踩气球,便自告奋勇要求参加,并且找了梁维冲作对手。是想在分别之前争一次高纸?还是另有用意?。
“角斗”是艰苦的。你脚来他脚去,气球就是不响。直到他们都已汗水淋淋,观众都已喊干了嗓子,还是不分胜负。裁判员只好鸣笛“休战”,宣布他俩都是优胜者,一人发一个一捏直叫的塑料娃娃。出场的时候,阿布拉西姆趁梁维冲不注意,一下把他的气球踩响了。或许得到了一点心理上的满足?但是这场外的爆炸声并没引起众人的兴趣,因为新的节目正吸引着大家。
“下一个节目,吹面……”
顿时,大厅里的气氛又活跃起来。
“吹面”是埃及水兵阿罕默德·拉赫曼出的主意。他说他小的时候曾经玩过这种游戏。方法是在桌上摆一排小盘儿,每一个盘里放一枚硬币,然后再敷上面粉。谁先把面粉吹掉,露出硬币,并把它叼出来,谁就是优胜者。拉赫曼也参加了比赛。
裁判员一声令下,立刻满屋面粉飞扬,笑声、掌声、吆喝声,响成一片。等那些纷纷扬扬的面雾稍稍散去,观众们更加笑疼了肚子--参加比赛的人由于求胜心切,也没研究怎么吹才得法,结果大部分都弄了满身满脸的雪白。只有拉赫曼身上一尘不染。原来,吹面也有窍门儿,要从盘子的侧面吹,这样又快又干净。不过拉赫曼还是低估了别人的水平当他从从容容地把硬币叼在嘴里的时候,早有一个中国水兵抢先一步夺了魁。拉赫曼开始有些沮丧。等他认出那个满脸雪白的夺魁者是他的好朋友顾春潮时,他不由得叫起来:“顾,你要发财了!”
他高兴地告诉顾春潮,在他的家乡,谁先叼到硬币,就意味着他要发财,而且一定能发财,这是“真主”的旨意。
顾春潮笑笑说:“我们这里没有'真主’,我也不想发财......"
拉赫曼听了直纳闷儿。中国水兵不信他们的伊斯兰教他知道,可是这不想发财……
几天前,他们在一起聊天儿,拉赫曼听说中国水兵每月只有十几元津贴,非常惊讶。顾春潮知道在他们那里,尽管水兵的工资要比中国水兵的津贴多得多,但是生活并不阔绰。据报纸报道的联合国调查材料说,埃及首都开罗在世界上高消费城市中排列第十。旅游者每天食宿费需开销107美元。这个数字虽然不代表埃及普通人的消费情况,但由此也可以窥见一斑了。为了使手头稍稍充裕一些,许多埃及官兵不得不在业余时间出去干点什么,赚点外快(埃及军队是八小时工作制,八小时以外可以随意做他愿意做的事情)。据说那位“踩气球”游戏的发起者,这次就买了两大箱中国气球,准备回去在他经营的商店里出售
“拉赫曼,”顾春潮把他得到的奖品一-塑料金鱼递到拉赫曼跟前,“送给你,祝你发财,富贵有余!”
拉赫曼非常高兴,把金鱼紧抱在怀里,生怕被人夺去似的,连声说:“消克朗,消克朗(阿拉伯语:谢谢,谢谢)!’
联欢晚会在继续进行。舰队领导机关为了加强晚会的色彩和气氛,还派来了一个文工团小分队,其中那几位年轻的女演员在这一群水兵中间显得格外引人注目。中国水兵对异性的神情往往是含蓄的,或者说是含而不露的,而埃及水兵就不同了。他们性格开放、道德观念也与中国人不同,小乐队奏起埃及乐曲《尼罗河畔的歌声》几个埃及水兵情不自禁地走出人群,随着音乐的节拍,在场子中央跳起了埃及民间舞蹈,而且很快就跳到那几位女演员面前去了。那种想在异性面前表现一下自己的心理使他们情绪振奋,越跳越欢。一个个累得满头大汗,仍不肯下场,乐队只好把乐曲奏了一遍又一遍。
场外的埃及水兵大都在为场上的舞蹈者喝彩,叫好,但也有对此不大热心的。埃及轮机六号手艾赫麦德·阿里走到中国轮机军士长张金喜身边,轻轻碰了他一下,示意他到外面去。
外面,遍地月光。树叶上、草坪上、花瓣儿上,都像镀上了一层银色。镜子一样平静的军港里,圆圆的月亮像一只夜光的玉盘沉在水底……
然而、阿里并不是邀张金喜出来观看夜景的。阿里从裤兜里掏出一个纸包递到张的面前,用不太熟练的英语和汉语深沉地说:“米斯特张,就要分别了,送给您一副手套做纪念....”
张金喜一听,连忙推辞道:“阿里,别,我不需要……”上级曾经有过指示,原则上不接受外国人的礼物。中国军人有严格执行命令的好传统,张金喜当然也不例外。
阿里打开纸包,亮出一副黑色的皮手套说:“您的手有伤,冬天的时候戴……”
张金喜把左手的食指举到他的眼前:“我的手早好了!”阿里把手套往他手里一塞,不容分说:“这是我的心意。张金喜发现,这副柔软的羊皮手套,起码也得十几元钱。他知道,阿里家境并不太好,父亲治病欠了不少债,他平时生活十分俭朴,从不乱花一分钱,有的埃及兵曾讥笑他“小气鬼”。可是这次竟如此大方……是的,这是他的心意。
一个多月前,有一天晚上张金喜在艇上值更,检查舱室的时候,他发现五舱走廊下面、主机循环滑油柜里有一个人在干活,仔细一看,是阿里。只见他脸色苍白、满头虚汗。张金喜二话没说,硬是把他拽了上来。一问,他已经生病两三天了,由于怕影响工作,受处罚,一直没敢吱声。在埃及军队里,士兵是按“号”分级的。一号兵一般是“兵头儿”,依次排下去,六号兵基本属于最下等的士兵了。脏活累活,一般都是六号兵的事。
“你病了,快休息休息吧。”张金喜关切地说
“不。巴拉西中校指示,必须今晚干完。”阿里说。
张金喜看着他那虚弱的样子,不禁动了怜悯之心,于是安慰他道:“阿里,这点活好干,你先到四舱休息一下,一会儿我告诉你怎么干。”说着便把还在犹豫的阿里拉到了四舱。他想跟阿里唠会儿喀,可是还没说上几句,阿里便歪在那儿睡着了。看到这种情景,他沉吟片刻,轻轻带上门,自己下到滑油柜里干起来。用了一个多小时,他把两个滑油柜都清洁完了。
事后,阿里十分感慨地说:“中国军官太好了!……”接待室大厅里,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和埃及水兵的欢叫声。张金喜和阿里扭头望去,只见舰队文工团的女魔术演员正捧着两只“变”出来的鸽子向观众致意。
“去看看吧”张金喜说。阿里目光落在那副手套上。“这副手套我收下了。过两天我也送你一件礼物。”
阿里高兴地跳了起来,这时,张金喜看见,梁维冲正把自己的上海表戴到了阿布拉西姆的手上……
夜,已经很深了。联欢晚会还在热烈地进行着。
女魔术演员“变”的一只鸽子,在别人不注意的时候跳上了大厅的窗台,好奇地望着天空中的月亮。月光下,它显得格外洁白。阿里轻轻走过去,亲昵地把鸽子抱在怀里,像是抱着一弯新月。他喃喃地对张金喜说:“我非常非常喜欢它……”
张金喜会意地点点头:“我也是……”
1988年春于北京
(原载《中国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