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深处的青春记忆》第一章 艇部 (2)

李忠效 听雪斋书馆 2020-02-15



第一章  艇部


一、艇长张连忠



    3、身先士卒    
 1971年,127艇准备搞一次25天的远航,为保证远航期间机械情况良好,潜艇必须要进一次船坞,对潜艇进行维修保养,简称“坞修”。一般坞期在一个月左右。    
“文革”期间,毛主席号召“抓革命,促生产”,实际上工厂工人“抓革命”热情很高,“促生产”劲头不大。潜艇安静地趴在船坞里,像是被人遗弃的乞儿。
如果等工厂把工人召集回来上班,不知要等到哪一天,远航计划就要泡汤。张连忠在支部会上说:“光等不行,能干的项目我们自己干,不能干的项目,我们请两个老师傅来领着干!”于是,一场自修加助修的战斗打响了。    
各专业班登门拜访工厂老师傅,将他们请到厂里来,给艇上的官兵当老师,一些没有技术含量的项目就完全由我们自己干了。比如潜艇水柜除锈、涂漆。    
考虑到本书的读者可能会有一些不熟悉潜艇的人,我要简单介绍一下主水柜的构造和工作原理。    
中国潜艇是双壳结构,内层固壳是耐压壳体,外层是非耐压壳体,两层壳体之间的空间被分隔后成为若干个主水柜,潜艇就是通过这些主水柜的注水和排水,进行下潜和上浮的。主水柜分左右两侧,每侧的上方和下方各有一个一人粗的圆孔,上方的圆孔叫通风阀,下方的圆孔叫注水弇(也叫海底门),打开通风阀和注水弇,海水涌入水柜,排除水柜里的空气,潜艇就潜入了水中;关闭通风阀,打开注水弇,向水柜里供气,将海水从注水弇排出,潜艇就会因为水柜内进入空气浮力增大而上浮。当然,我这里只是介绍下潜和上浮的原理,实际操作起来要复杂得多。    
潜艇坞修时,需要钻进水柜除锈、涂漆。以往这些事情都是由工厂负责,现在因为工人不干活了,水柜除锈、涂漆的工作就要由艇上的官兵来完成了。    
主水柜里面上下空间很大,有几米高,但紧贴着固壳的空间狭窄,很多地方不足一米宽,再加上有很多三角铁支架,在里面干活非常别扭。另外,诺大一个水柜,只有上下两个圆孔通到外面,水柜里的空气基本不流通,很闷,很热,空气中弥漫着铁锈的细末和油漆的刺鼻气味,在里面除锈、涂漆,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    
那天,轮机兵张来坤按分工钻进速潜柜除锈,速潜柜要比主水柜空间还小,人在里面几乎转不开身子。张来坤进去之后不一会儿,又钻进来一个人,在他的上面,他不知是谁。当时已是初夏,船体被太阳一晒,水柜里面温度增高,通风条件又差,张来坤很快就浑身冒汗了。水柜下部的海底门因为在船坞底部,张来坤发现那里比较凉爽,干一会儿就到那里透透气,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悠哉悠哉。后进来的那个人在上面一个劲儿地除锈,一刻也没休息。张来坤看见潜艇固壳上流下一道小水流,毫无疑问,是汗。他不免动了恻隐之心,想喊那人下来歇歇。喊了两声,没反应,到处都是叮叮当当敲铁锈的噪音,上边那人根本听不见。
张来坤吃力地向上爬去。近了,他忽然怔住了,在昏暗的手提工作灯的灯影里,他看到一张布满汗水和油污的脸——是艇长!他悄无声息地退回去,叮叮当当地敲起来。直到收工,他再没到海底门那儿去通风。多年以后他回忆起那天的事情,仍然情不自禁地大叫:乖乖!是艇长!那天累死我了!“乖乖”是张来坤的口头语,常常用来表示惊叹。    
那次“坞修”没有延期,潜艇按时出厂,按时试航,并按预定计划执行远航任务。这在当时不能说不是一个奇迹。声纳兵顾影晨也对这段历史有深刻的记忆:艇长、政委他们都参加除锈,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这也是最好的动员,最大的鞭策,更是无声的命令!  
   

4、生活在轮机班    

有人说,内燃机是潜艇的心脏,“心脏”不跳了,潜艇就没有生命力了。这话不能说没有道理。特别是03型、33型潜艇,内燃机是潜艇的主要动力源,水上、水下(通气管深度)航行要用它,给蓄电池充电也要用它。也许是内燃机太重要了,张连忠平时就生活在我们轮机班。党团活动时,艇支部成员分别参加各个党小组的活动,张连忠在我们轮机党小组,党费也往我们党小组交。我曾收过他的党费,当然那是老军士长、党小组长张地岭不在,由我代理党小组长的时候。    
“文革”期间的政治学习比较多,张连忠经常到轮机班参加讨论,一般不去别的班。他知道的事情比我们多,我们都喜欢听他讲各种各样的故事。他一来,枯燥的政治学习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如今时过40多年,当时他都讲了些什么,现在已经记不起来了,只记得我们班的张来坤等人常用廉价的香烟“骗”他的好烟抽。    
我记得青岛卷烟厂出产“蓝金鹿”“大前门”“宏图”“双马”等香烟,“蓝金鹿”大约两毛几一包,“大前门”三毛五一包(带锡纸的三毛八),“宏图”和“双马”五六毛钱一包,属于高档烟,一般人抽不起。张连忠抽“大前门”,张来坤等人抽“蓝金鹿”。以班为单位政治学习时,除了严冬,其他时间我们都喜欢到宿舍外面去。每人一个小板凳,一个班围成一圈儿,躲在树荫下,一坐一个上午,或者一个下午。太阳走,树荫也走,我们就不断地跟着树荫挪地方。抽烟的人自然少不了吞云吐雾。张来坤等人便借此机会,给张连忠递上一支“蓝金鹿”。过一会儿,张连忠就会掏出“大前门”每人发一支。我不会抽烟,也分辨不出“蓝金鹿”和“大前门”有多大区别,但是每次看见张来坤接过张连忠的“大前门”,都会咧开厚厚的嘴唇乐起来,点燃之后会深深地吸上一口,半天不舍得吐出来,一种很享受的样子。    
多年以后,大约是1990年前后,张来坤到北京来找到我,让我带他去看老艇长,这时张连忠已经是海军司令员了。张来坤是1973年退伍的,回去以后做什么我不清楚,只知道当时他在做生意,挣了点钱,出手比较大方。他来北京是怎么找到我的我已经不记得了。他说他想去八达岭,让我陪他去。他花了二三百块钱包了一辆出租车。当时二三百块钱是个不小的数目。    
去看张司令之前,他问我:给司令带点什么?我说:不用带东西,司令不会收的。他说:老部下送的也不收么?我说:据我所知,无论什么人,一律不收。他说:那我也不能空着手去啊!当年我们“骗”了他不少好烟抽,我送他两条烟吧!    
他觉得两条烟有点少,又让我陪他到海军大院北门对面的翠微商场,花80块钱买了一斤“龙井”茶。当时的翠微商场还是平房,大名鼎鼎的“龙井”茶也不过是用普通包装纸包的,绝对没有现在那种花里胡哨的过度包装。    
去张司令家之前,我先和他的秘书叶小陶打了招呼,我和张来坤到张司令家的时候,张司令已经在楼下的会客厅里等候我们了。大约是怕被别人干扰,他把我们领到二楼的小会客厅聊天,天南海北聊了一个多小时。临别前,张来坤把香烟拿出来,张司令见了,挥挥手说:“我有,你拿回去自己抽吧!”    
我看张来坤一眼,意思是说:你看看,我说的没错吧!张来坤显得有些尴尬,用乞求的目光看着我。我连忙插上去说:“司令,来坤当年没少‘骗’你的烟抽,现在他条件好了,特地来看老首长,总不能空着手啊!”    
张司令用毋庸置疑的口气说:“我不要,拿走!”我一看,张来坤真的下不来台了,就说:“要不这样,司令,你留一条,让他拿走一条。”    
张司令顿了一下说:“小李子,你说的,我留一条?”    
我连忙说:“留一条,留一条,那条让他拿走。”    
张司令说:“好吧,我留一条。”
张来坤如释重负,连忙把那一条收起来,又从包里拿出茶叶。张司令说:“茶叶我有,拿走拿走!”    
这回我没帮张来坤说话,给他使个眼色,摆一下头,意思是:收起来走吧!    
张司令把我们送下楼,送出门,我们向他挥手告别。离开张司令家的小楼,我对张来坤说:“怎么样?我说的你不信,这下信了?”    
张来坤说:“刚才要不是你出那个主意,我真下不来台了。我发现司令很尊重你的意见。”    
我说:“我要是不折中一下,你们俩推来推去,有个完么?”    
张来坤说:“烟和茶,都给你吧!”    
我说:“我又不抽烟,你自己留着吧!茶我可以拿回去喝。”    
张来坤拿的是什么烟,我已经记不清了,好像是“中华”。我不抽烟,对烟也不在意。那包“龙井”留给我的印象比较深刻,也许是第一次喝“龙井”,感觉味道不错,此后再没喝过那么好喝的“龙井”。  
   

5、事在人为    

曾经有很多人问我:你是怎么当上作家的?说实话,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父亲是“老八路”,文化不高,战争年代的卫生员,帮助医生用锯木头的锯子给伤员截肢的那种卫生员;我母亲当过小学老师,有点文化,但他们从来没有在文学方面对我施加影响。我小时候,家里甚至没有几本文学类的书。有一个书桌,上面码了一排父亲用过的医学类书籍,很旧,多少年没有被翻过。我爷爷奶奶很早就去世了,我没见过,据我所知,我们家族之前没有人以码字为生。    
我认真想了想,我之所以走上文学道路,有两个原因:一是我爱好文学,二是我运气好,遇到了很多“贵人”。这些“贵人”当中,就有张连忠。    
我当兵的时候年龄较小,14周岁多一点,世界观还没有真正形成,张连忠的一系列言传身教,对我影响比较大。我的几个重要的人生节点,都有他的关心呵护。    
2008年我编辑《大海深处的青春航迹》纪念册时,我曾写了一篇题为《事在人为》的文章,主要就是谈张连忠在我的成长道路上所起的作用。现在做简单修改,抄在下面——    

 事在人为    
  李忠效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我在潜艇上当轮机兵。那时正处在“文革”中,青岛市的修船厂因闹派性停工停产。我们艇早该进船厂“坞修”了,却迟迟不能进厂,机械经常发生故障,艇长张连忠就号召大家“自修”,无论如何不能影响了出海训练和担任战备值班。这样一来,大家就比较辛苦,常常是白天出海发生故障,晚上靠码头连夜排除,第二天照常出海。有的艇员发牢骚说:现在就这个形势,别的艇都不出海了,我们干什么搞得这么累?    
这话传到张连忠艇长的耳朵里,他没说什么,而是组织全艇人员去参观青岛肥皂厂。当时青岛大部分工厂已停工,只有很少几家工厂还在生产,青岛肥皂厂是其中的一家。我们去参观的时候,厂里领导给我们介绍情况说:“毛主席号召我们抓革命,促生产,如果光抓革命,不促生产,那个革命就是空的,人民吃什么,喝什么?肥皂是人民生活的必需品,如果我们不生产,全市人民就没有肥皂用,不洗衣服不洗澡,那青岛市还不变臭了?”    
我们在厂里看到,工人的干劲很高,精神面貌很好,与其他光“抓革命”不“促生产”的工厂大不一样。    
参观回来,张连忠艇长对大家说:“青岛的天,青岛的地,为什么青岛肥皂厂和别的工厂不一样?关键是人在想什么,这就叫事在人为!我们也在青岛,我们为什么就不能像青岛肥皂厂一样,少说空话,多干实事,干出一番和别人不一样的事业来?”    
张连忠讲话不喜欢长篇大论,不喜欢讲空话(就是在“文革”那种时兴讲空话的年代,也是如此),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他的这几句话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对大家也起到很大的鼓舞作用。大家表示:“青岛的天,青岛的地,别人能做到的事,我们也能做到!”我们以青岛肥皂厂工人阶级为榜样,抓革命,促战备。    
1970年5月的一天,我们轮机班在给蓄电池充电时发现一台主机有三个汽缸的缸头漏水,修船厂不能派人来修,张连忠决定“自修”。这可是个大工程,以前从来没干过。领导把我们班分成两组,连续抢修了三天两夜,终于把主机修好了,并一次试车成功。    
在“文革”的那些年里,由于我们艇出海训练多,官兵技术比较过硬,而且一专多能,向别的艇输送了大批技术力量,也培养了很多干部,师级以上干部就有十多名,其中还有四位将军,职务最高的就是海军司令员、海军上将张连忠。    
至于我自己,受老艇长张连忠的影响就更大了。直到今天,我身上的良好习惯大都是在那段时间里养成的。特别是张连忠那个“事在人为”的观点,对我的影响最大。我当兵之前,刚念初二,实际文化程度只有高小,因为“文革”开始后,有两三年时间基本没学什么东西。我们那批兵,一共有一百多人,大都是“老三届”的下乡青年,文化程度都比我高,如果说当作家,他们比我更有资格。但是,我牢记“事在人为”这句话,勤学苦练,居然让我这个并不具备当作家条件的人当上了作家。我23岁开始当专业创作员,现在已经出版了20多部文学著作,还创作了一些电影和电视剧作品,45岁就当上了一 级作家,是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理事。
我的这些成绩,是与老艇长当年对我的帮助、教育和影响分不开的。人在一生中,有些时候只能听从命运的支配;而有些时候,命运也是抓在自己手里的,就看你是一种什么样的人生态度了。如果有人问我:你的座右铭是什么?我的回答是四个字:事在人为。
     

6、三十天远航    

我在《一桩“冤案”》一节中曾经提到,197610月,我们艇本来准备远航,因为粉碎“四人帮”,上级为了稳定形势,取消了远航计划,我和张连忠一起到支队机关报到。他到支队当副支队长,我到支队政治部当宣传干事。一个月后的一天,我在支队机关食堂吃饭时,张连忠对我说:“小李子,咱们艇远航的任务又下来了。”    
我说:“我听说了。”    
他说:“我去,你也去。”    
我说:“好。”    
他又说:“你去,不是当军士长,当班长。”    
我说:“行。听您安排。”    
就这样,我在支队政治部当了一个月宣传干事之后,又回到艇上当了一个月的轮机班长。张连忠则是以支队副支队长的身份,参加远航,为王忠和艇长“保驾”。    
那次远航是从19761118日至19761218日,历时30昼夜,对济州岛、冲绳群岛附近及钓鱼岛以北海域进行侦察,圆满完成了支队“33”型潜艇首次远航训练。远航期间发生了很多故事,这里我只说一件与张连忠有关的故事。据当时的声纳军士长沈铭回忆:    
一天傍晚,潜艇刚从经济电机航行状态上浮到潜望镜状态,即收到岸指电报,通报美国航母“小鹰号”就在附近海区活动。艇长问我听到什么声音没有,我报告“海面平静”。后来还是他在潜望镜中先看到一个空中红点(航母航行灯),直向我艇驶来。过了十来分钟,我终于听到了粗壮低沉的“嚯咝、嚯咝”螺旋桨空化噪声,转速只有七十多转。舵信班查资料,“小鹰号”航母有76米高,怪不得潜望镜早早就看到了它。这个航母的噪声是我海军潜艇第一次录下的“珍贵”声音,返航后被海军雷达声纳部灌注成唱片下发部队训练用。远航归来,我和张连忠继续到支队机关上班。    
据沈铭回忆,我当时还在《人民海军》报上发表了很长一篇关于210潜艇远航的报道,他说:“你曾在艇部采访过王忠和艇长和王学芳政委,那篇文章主要写了三个人的三件事,分的三个段落,分别是王忠和艇长、柳纪林机电长、沈铭声纳军士长……”    
沈铭言之凿凿,我却一点印象也没有。看来是沈铭的记忆比我好……    
张连忠从1967年到1976年,一共当了10年艇长(副团),应该说时间比较长。离开210潜艇以后,晋升的速度明显加快,有人说是“小步快跑”。他从艇长直接晋升副支队长(副师),然后是支队长(正师)、舰队副参谋长(副军)、旅顺基地司令员(正军),到1985年出任海军副司令员,也是10年,平均两年一个台阶。他1988年出任海军司令员,1997年离任,又是10年。他从1947年参加革命,到1997年离任,整整50年军旅生涯,会有多少故事啊!只是那些故事不属于本书的范畴,就不在这里多说了,我会另外再写一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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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海深处的青春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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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文回顾

1、《大海深处的青春记忆》序言和引子
2、《大海深处的青春记忆》第一章 艇部 (1)

作者简介  
 
李忠效,笔名:钟笑。海军政治部创作室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理事。1955年11月出生,1969年12月入伍,历任潜艇轮机兵轮机班长、轮机军士长、宣传干事、创作员、潜艇副政委、创作室主任等职。1974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1978年开始从事专业创作,1989年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主要著作有:长篇纪实文学《我在美国当律师》、《我在加拿大当律师》、《联合国的中国女外交官》、《丹心素裹--中共情报员沈安娜口述实录》、长篇小说《酒浴》、《翼上家园》、《从海底出击》,作品集《升起潜望镜》、《蓝色的飞旋》、《核潜艇艇长》等20余部,并有电影《恐怖的夜》(编剧),电视连续剧《海天之恋》(编剧)、文献纪录片《刘华清》(总撰稿)等影视作品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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