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心素裹 ——中共情报员沈安娜口述实录》第一章

李忠效 听雪斋书馆 2020-07-02


一、“命运要掌握在自己手里”
(1922 年秋—1932 年春在泰兴)
 

19岁的沈安娜沈琬),1934年摄于上海


幼年的反抗

我(原名沈琬,字淑和)1915年农历十月初一(公历11月7日)出生在江苏泰兴。我家在县城北门大街,门楣上挂有“沈太史第”的破旧匾额,当时,沈家在泰兴城里也算大户人家。


1922年秋天的一个夜晚,一出展现中国封建社会陈规陋习的裹脚闹剧, 正在沈家大宅门里上演。被强行裹脚的女孩子就是我,那时我7岁。我的大伯母、沈家老宅的当家人,指挥着用两条足有七尺长的白色裹脚布,把我柔软的脚趾紧紧缠裹起来,我一边哭叫一边挣扎。我的哭叫声传到大宅的另一个院子里,使我的母亲杨淑怀心烦意乱、满脸焦虑。虽然母亲也是封建世家出身,但她并不主张给女儿缠脚。我的父亲沈季航也很心疼女儿,脸色阴沉,却没有办法。他在沈家排行老四,父母过世后长兄主事,长兄去世后长嫂当家,现在沈家事无巨细都由长嫂作主,他只能躲在书房里紧蹙眉头,对传来的哭声和呵斥声无所适从。
 

 

★沈安娜伯父沈文瀚手书对联,现藏于泰兴市博物馆
 
我的大伯父沈文瀚是前清光绪年间的进士,任翰林院编修,是长达二十六卷的《宣统泰兴县志》的总纂,1922年秋去世。二伯父、三伯父早年夭折。父亲沈季航排行老四,是清末秀才,20世纪20年代曾在家里设私塾,后执教于县立城东女校及襟江小学,教授国文、地理等课程。

清末民初的沈家,作为大户人家,有四个门堂。沈文瀚身为翰林,住的门堂最大,后院还有一座小洋楼作翰林书房。大门内的回廊上有一顶褪了色的轿子,大伯父外出办事都要坐轿前往。那是一种身份的象征。

我的母亲杨淑怀是江苏省东台县人。当年外祖父与大伯父因一同进京赶考时相识,遂成为莫逆之交。沈文瀚在与杨先生闲谈中,讲到四弟季航为人忠厚,尚未娶亲,杨先生立即表示愿将长女淑怀嫁于季航。不久,沈家便请了媒人上杨家说媒。杨家则信守诺言,包了一条船,载了嫁妆,将杨淑怀嫁到泰兴沈家。

我的母亲封建世家出身,眉清目秀,一副大家闺秀模样。她持家有方,为人贤惠,遇事颇有主见。大哥大嫂的年纪比她大很多,再加有“长兄如父,长嫂如母”的传统,母亲对大哥大嫂非常尊敬,只是对大嫂逼着女孩子缠小脚的做法很是不快,因为她自己有缠小脚的切肤锥心之痛。

我的大伯父去世之后,大伯母成了一家之主。或许是因为急于在大宅门里树立“威信”,她当家后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给沈家的女孩子裹小脚。

大伯母也出身于封建世家,书香门第,还是个才女,会作诗。我小时曾亲眼看见她与大伯父一起吟诗作对,因此对她很有些崇拜。她也很喜欢我,经常亲自给我梳小辫子,夸我聪明懂事。对家族中别的女孩则很少这样做。

大伯父在世时,大伯母一心相夫教子,从不关心家政。大伯父去世后,她自然成了封建大家族的当家人。在她看来,女孩子裹脚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没想到居然遭遇一个7岁小女孩的顽强反抗!

我不明白,喜欢我的大伯母为什么非要让我裹小脚,更不明白把脚裹成小粽子样有什么好看。躺在床上的我又挣扎又喊叫,实在累了,虽然双脚火辣辣的生疼,渐渐地还是睡着了,而泪水还留在脸颊上。守在一边的姐姐十分心疼。

姐姐沈珉比我大3岁,已经10岁了。大伯母认为10岁的女孩骨头开始长硬,不好缠了,沈珉便躲过了这一劫。

半夜时分,我又疼得醒过来。我爬起身想把裹脚布解开,但是针线缝得严严实实,无法解脱,我便哀求姐姐道:“给我拿剪刀来,我要剪掉!剪掉!
沈珉起床点上灯,找出剪刀交给我。
我拿起剪刀,狠狠地 把裹脚布剪开了,疼痛的双脚立刻有了一种被“解放”的感觉。看着那一堆蛇皮状的裹脚布,我含着眼泪开心地笑了……

过了两天,大伯母过来检查我的“金莲”小脚,发现我早已“金蝉”脱壳, 很生气,就叫人再缠。

结果,倔强的我又在夜里爬起来再剪,还发狠劲,干脆把长长的裹脚布剪得寸断,像一堆蒜皮。

面对我的坚决反抗,大伯母无计可施。再加上我母亲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她也不能不有所顾忌,最后只得退而求其次,和我母亲商量,让人给我做尖头小鞋穿。

穿小鞋和缠脚一样难受,也会使小脚变样。我畏于大伯母的权威,大伯母在时,不得不穿上敷衍一下,只要大伯母不在,我马上就脱下来。过了一段时间,母亲让人给我做了一双圆头鞋。大伯母只好睁一眼闭一眼,装作没看见。

虽然只裹了十几天的脚,穿了不长时间的尖头小鞋,但已经使我的双脚变了形,那种痛苦的感觉足以让我铭记一辈子。我对这种摧残妇女身心的封建陋习厌恶之极,这不仅为我后来积极反封建,追求妇女解放打下了基础。而且保留了“天足”,也为我日后走上革命道路提供了有利条件。

一个人的命运,虽然受社会环境的影响很大,但性格在某种程度上起到重要的作用。我从小性格倔强,7岁就敢于反抗封建家庭的权威人士,可以说是我人生的第一次“革命”,而且获得了双脚解放的胜利。“性格决定命运” 这句话,似乎在我身上得到了某种验证。
 


启蒙教育
 
作为封建大家庭,沈家的男孩可以进学校,还可以送到外地学习,女孩只能在家学女红(绣花之类)。父亲沈季航是清末秀才,却很开通,他不相信“女子无才便是德”。他在家中开设的私塾,不光教男生,也教女孩子。大厅是男生的课堂,女生的课桌则安放在他自己的房间,与大厅的男生隔开。女孩子们也能识字,也能像男生一样背《论语》,一样听他讲孔子门人弟子的故事。他还让女孩背《木兰辞》,给我讲木兰从军的故事。就这样,父亲在顾及“男女授受不亲”旧规的同时,为女孩子争取到了受教育的权利。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文质彬彬而又潇洒倜傥。开了一段时间私塾后,父亲进了县立城东女校和襟江小学当教书先生。晚上,父亲在油灯下批改学生作业,我常守在父亲身旁,一边剥瓜子给父亲吃,一边看父亲工作。

有时父亲随手拿出一本作业,翻到其中一篇作文让我读,开始有点结结巴巴,后来我居然能一字不差地读下来。

从此,父亲每天出个题目教我写作文,还教我背诵唐诗宋词等。我记性好,听父亲教上两遍,就能朗声背诵。虽对含义不甚了了,但对韵律把握得很好。父亲听我背诵古诗文,如沐春风。后来除了教我背诵诗书外,还教我写毛笔字。我也满心欢喜,刻苦用功,正式上学校读书之前,便已经能写楷书和行书了。小孩子都喜欢听大人讲故事,秀才出身的父亲不喜欢讲童话或神话, 喜欢把中国儒家传统文化忠、孝、节、义等思想用人物故事或古诗名句的形式讲给孩子们听。忠,讲岳飞“精忠报国”;孝,讲孟郊“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节,讲文天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义,讲孔子的“杀身成仁”、孟子的“舍生取义”……这些古诗名句和故事,在我们两姐妹的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父亲沈季航虽然是封建时代的文人,但在两个县立小学教了很长时间的书,与师生们朝夕相处,接触了不少新鲜事物,思想开通。他常把小学五六年级的语文课本带回家辅导女孩,我们获益匪浅。因此,我们离开私塾就考进正规学校读书,1929年,我入泰兴县城东女校读小学五年级,沈珉则直接考入泰兴县立初级中学。

20世纪20年代,对于一个偏僻小县城的女孩子来说,能上正规学校读书,是非常难得的机会。学校的学习内容和课间活动丰富多彩,女孩子也可以参加体育活动。我和姐姐在学校里接受了许多新思想,感受到身心的解放,真是开心极了!
 
在沈家众多的兄弟姐妹中,我和姐姐沈珉最亲密。姐姐性格内向,温柔善良,勤劳孝顺,五六岁就开始帮助母亲做家务,照顾弟弟妹妹。为了给弟弟妹妹喂饭,往往自己顾不上吃。等忙完后,饭已经凉了。这时她就随便扒几口冷饭,喝几口剩菜汤了事。等到她大一点儿了,就帮母亲做针线活儿。在油灯下做鞋、做衣服,常常熬到深夜,困得眼睛睁不开,把针扎到手上了,才去睡觉。天刚放明,便起来诵读诗文,随后便开始了一天的忙碌。

尽管柔嫩的肩膀承担了如许繁重的家务,沈珉从不放弃学习的机会。她和我一起跟着当教书先生的父亲读书、识字。她没上过一天正规小学,在父亲的指导下自学了小学课本,熟读了许多古文、诗词,所以后来直接考入了中学。

沈家的衰落是从1922年大伯父去世后开始的。封建世家书香门第,本有许多繁文缛节,大伯父又官至翰林,在小县城丧葬仪式排场显得特别大。1926年,我11岁时,父亲去世。接着,大伯母、长兄、堂嫂等相继去世。没有钱办丧事,只好变卖家产。先卖土地,后卖房子,再卖家具、首饰、字画。连年几个丧事办下来,家族元气大伤,家境日趋困顿,最后只好分家。

此时,我们一家只剩孤儿寡母,没有经济来源,主要靠外婆家接济维持。最困难时,只能以菜粥糊口。

12岁那年,正值军阀混战。当时我年纪尚小,弄不清军阀谁打谁。据泰兴县志记载,1927年3、4月间,大军阀孙传芳所属郑俊彦部败退江北,路经泰兴县境时,沿途勒索钱粮,大肆劫掠,致使难民成灾。大群的老百姓涌进县城乞讨。他们破衣烂衫,蓬头垢面,男女老幼纷纷沿街席地而卧,有的一倒下就永远起不来了。几乎每天早晨都会有人死去,满街都能听到灾民们的哀号之声。我在县城里长大,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凄惨的景象。对此,心中充满同情,同时又疑惑不解。

5月,北伐的国民革命军第十四军进入泰兴县城。我看到一个医官指挥部下在沈家大门口插上红十字牌子,觉得此人眼熟,上前仔细一看,原来是自己的大堂兄,大伯父沈文瀚的长子沈彦堪!在沈彦堪的指挥下,沈家将原来存放棺材的大厅打扫干净,铺上稻草,又让家人拿出自用的被褥给伤兵和难民用,还把沈家的米粮拿出来,用大锅熬粥施舍给难民。家中男孩女孩都出来帮忙。我的姐姐沈珉在臂上戴着红十字袖章,帮助医官照顾伤员。12岁的我也不甘落后,主动为难民和伤员端粥。

我为那些伤兵端粥时,见有的伤兵手不好使,就耐心地喂他们。大堂兄沈彦堪对我的表现非常满意,拍拍我的头,赞道:“很好!很好!琬儿有同情心,会伺候人了!”

那些逃难的同胞刚歇了几天,又传来军阀进犯的消息,难民们继续逃离。我们一家也随着母亲逃到常州。

几个月后,局势稍稍平稳,一家人才返回泰兴。这次赈济难民和逃难的经历,给12岁的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亲眼看到了军阀混战、百姓遭殃的惨状,也看到身为国民革命军医官的大堂兄沈彦堪医治并赈济难民的义举。

沈彦堪作为一个革命者的形象,深深地印在我幼年的脑海里。另一个印在我脑海里的革命者形象,是泰兴县立初级中学(前身为襟江书院,现为泰兴中学)的刘伯厚老师。

刘伯厚,1886年生于南京。两江师范毕业,历任教师、校长。大革命失败后曾参加中共泰兴县委领导的反“清党”斗争。因此被捕入狱,惨遭毒打。后经多方营救,方得开释。九一八事变后,他在泰兴中学领导学生运动。抗日战争时期在新四军中入党,1946年部队北撤时,光荣牺牲。

1931年,我进入泰兴县立初级中学,那时正值九一八事变,日本帝国主义侵占东北,大片国土沦陷,千万同胞家破人亡,流离失所。

事变的第二天中午,上海的《申报》、《新闻报》即送到了泰兴县立初级中学。同学们看了报纸,群情激愤。在刘伯厚老师的领导下,全校师生迅速开展了轰轰烈烈的抗日救国宣传活动。学生会主席汪普庆很会写诗,全校师生都被他的救亡诗感动。我当时是班长,带领本班同学参加了学生会组织的各种活动,并带头上台作抗日演讲。

有一次,我控诉日本帝国主义侵占东北的罪行,在班上向同学们宣传抗日,当讲到东北同胞沦为任人宰割的亡国奴时,我情不自禁热泪盈眶,泣不成声。同学们先是默默流泪,接着便哭成一团。有的一面哭,一面悲愤地高声呼喊:“我们不做亡国奴!我们不做亡国奴!”

这时,忽然有人拍案而起,大声道:同学们,不要哭,哭有什么用?要行动!

同学们这才注意到,刘伯厚老师不知何时来到了教室,坐在最后一排。刘伯厚老师对大家说:同学们,你们的爱国热情是好的,作为一个热血青年,怎能对政府的不抵抗行径不闻不问?我们要行动起来,唤起民众,要求政府坚决抗日,收复国土,拯救东北同胞!

学生会组织大家写壁报、贴标语、上街游行,动员群众捐钱捐物,支持东北义勇军。但报上不断传来消息,在九一八事变后仅四个月,东三省全部沦陷,三千万同胞沦为亡国奴。全体师生无不痛心疾首。

在风起云涌的抗日浪潮的冲击下,我的心中孕育着强烈的反帝、爱国的情怀。60年后,1990年6月,我撰写了《怀念爱国主义启蒙老师刘伯厚烈士》一文(收入《刘伯厚烈士碑揭幕纪念集》)。文中我写道:“我之所以能够在当时上海白色恐怖下参加革命,其主要原因是由于在泰兴中学接受爱国主义教育,打下了反帝反封建的思想基础。我一直认为刘伯厚老师是我爱国主义的启蒙老师。”
 


离家求学
 
我离家求学的起因是姐姐沈珉的封建包办婚姻。
1930年,沈珉在泰兴县立初级中学读初中二年级,刚满18岁。此时,母亲轻信媒妁之言,把她嫁给一个比她大十几岁的男子。男方是大地主的儿子,因死了老婆,没有孩子,想娶个年轻的媳妇给他们家传宗接代。母亲想,虽然男方年纪大了些,但家境殷实,女儿去后,便无衣食之忧。没想到沈珉婚后两年,没有生育,因此受到虐待和辱骂。沈珉每次回娘家都与母亲和我诉说心中的委屈,母亲后悔自己缺少主见,害苦了女儿。母女三人时常相对而泣。1932年夏的一天,沈珉受到辱骂,又偷偷跑回娘家。听了她的哭诉,母亲一边抹眼泪一边叹气。我却坚强地对姐姐说:“那你就不要回去了!

母亲无奈地说:“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哪能说不回去就不回去了?还是忍一忍吧!”
过了一会儿,沈珉擦去泪水,拉着我进了小屋,小声而又坚毅地对我说:“你刚才说得对,我不回去了,我要离家出走。

我虽然主张姐姐不要回婆家,但是当姐姐决定不回婆家,要离家出走, 还是有些意外。我非常同情姐姐。当想到,这种封建包办婚姻带来的不幸将来也会降临到自己的头上时,便果断地对姐姐说:“好,我跟你一起走!”

可是到真的要走时,想到母亲,沈珉又有些不忍。她说:“我们走了,娘怎么办?”
“有陈三照顾呢!”我说。陈三是母亲多年前收养的一个孤儿,长大后一直住在我们家,是个听话又能干的小伙计。
“那我们去哪儿呢?”我问。
“到上海读书去!”沈珉回答道。
“不过这可是件大事,得找个信得过,能拿主意的人商量商量。”沈珉接着说。
“那就找刘伯厚老师吧?”我说。
“对,刘老师是我们信得过的好老师。”沈珉说。

于是,我便径直去找刘伯厚老师。我虽然比姐姐小三岁,大人却说我比姐姐有闯劲。从小就胆大气壮,敢作敢为。

平时刘伯厚老师很器重我,认为我是个有志气的女孩。听了我的想法, 刘老师鼓励说:“好,你们要摆脱封建束缚,有爱国志向,到上海求学,我支持你们!”

得到了刘伯厚老师的支持,我心里有了底,接着又去找自己上小学时的城东女校校长蔡振东a和她的父亲蔡亮伯。

蔡振东毕业于江苏省立第一女子师范,长期从事教育工作,一直没有结婚。蔡校长的父亲蔡亮伯与我的父亲沈季航是世交,蔡亮伯也曾教过我。几年前,我在城东女校高小毕业,时值冬天,还要过半年才能进入秋季招生的泰兴县立初级中学。蔡振东与父亲蔡亮伯便主动在孔庙后面的藏经阁开设补习班,为我们女孩子补课半年。蔡老先生说我的毛笔字写得工整、娟秀,就把她的文稿、诗词、散文, 以及补习班学生的优秀作文拿来,让我用小楷抄写一遍,装订起来,作为语文课的辅导教材,让学生们传阅。蔡家父女对我关爱有加,我对他们也非常尊敬。
 
a 蔡振东(1905—2007),女,新中国成立后曾任上海县政协委员。2005 年,老人过百岁生日。沈安娜嘱托女儿专程前往上海为恩师祝寿。
 

 ★2005年已值百岁的蔡振东老人


蔡老先生听说我要和姐姐去上海求学,沉思片刻,对 “ 你聪明、勤奋,是个有远见、有勇气的女孩子,我支持你们姊妹去上海。”
蔡振东校长也说:“晚走不如早走,说不定会闯出一条光明的路来。
 
临别时,蔡振东校长和蔡老先生取出两块银元,装在我的口袋里,慈祥地嘱咐我道:“孩子,上海是个花花世界,你们交友要慎重啊!”
“我们一定牢记老师教导。谢谢老师!”我给蔡老先生父女深深鞠了一躬,含着眼泪与他们告别。

回到家里,我把老师们的意见告诉了姐姐。沈珉激动地抱着我说:“太好了!我们走定了!”接着她沉吟道,“但要好好和娘说明白,让她放心!”

随后,我们姐妹俩把要去上海读书的想法告诉了母亲,并强调说,刘老师和蔡老师都表示支持。开明的母亲知道,要想改变女儿的命运,也只能让她们出去闯一闯了。既然女儿已经下了决心,就随她们去吧。

第二天,母亲找出自己陪嫁的首饰和还值几个钱的衣物拿去变卖,为女儿准备盘缠。

我的二哥叫沈勤,在扬州盐务稽核所供职。他与我们两个妹妹感情很好,听说我们要去上海求学,便积极支持。他帮沈珉办了离婚手续,还赞助了我们俩一些钱。就这样,我们姐妹俩在老师和亲人的支持下, 挣脱了封建的枷锁,开始走向独立自主的新生活。

几天后的一个早晨,鸡叫头遍,天还没亮,泰兴县城的北门大街沈家大院的宅门,走出我们姐妹俩——20岁的姐姐和17 岁的我。我们一人挎一个蓝底白花的包袱, 我手里还提了一个小巧的皮箱。外人一看便知,我们是要出远门了。母亲在小伙计陈三的搀扶下跟在后面,出来为两个女儿送行。她虽然是小脚,但走起路来脚步却坚实有力,她脸上的神情看上去克制而平静,显然她不想让远行的女儿还没启程就哭哭啼啼。
 

★23岁的沈伊娜(沈珉),1936年摄于上海
 
我和姐姐站在大门口,回头看看沈家大院,当年昌盛时的模样还依稀可见,只是大伯父沈文瀚的红轿子不在了,大伯父独用的小洋楼书房也破旧不堪了。黑漆的大门上油漆已经剥落,门上的铁环生了锈,连墙砖的缝隙也长出了杂草,显出没落封建大家庭的衰败景象。

母亲事先雇好了鸡公车,这是一种既能坐人又能载物的独轮车,也是那个年代泰兴人出远门常用的交通工具。

当时母亲才四十多岁,可是已经守寡多年。她不辞劳苦,好不容易将儿女们抚养成人,而今又都一个一个地离开了她。两年前她刚送儿子沈勤去扬州谋生,现在又要送两个女儿到上海求学,她们的前途将会怎样,谁也不清楚。此刻,只有做儿女的才理解母亲的心情。

我和姐姐在陈三的帮助下,每人抱着一个小包袱上了鸡公车,小皮箱放在中间,两人各坐一侧,鸡公车就吱吱呀呀地上路了。母亲站在门口默默地向我们招手,姐姐又哭了。我没有哭,我轻轻提醒姐姐道:“别哭,娘会难受的。
 沈珉马上抹去了眼泪。她不想让娘为我们伤心。
 我们姐妹俩回头再看一眼娘, 再看一眼生于斯长于斯的沈家老宅,此次别离,不知何时才能再回来。
 

★沈安娜母杨淑怀,摄于1950年
 
母亲迈开尖尖的小脚,跌跌撞撞地向前跑了几步。她想再看一看,送一送即将远去的女儿。可她赶不上鸡公车夫的大步,只好停下来,站住了。她无奈地向女儿挥了挥手。她心里明白:不走,又有什么出路呢?还是让她们自己去闯吧!
随着鸡公车吱吱呀呀的响声,
我们看见母亲和沈家大宅门在浓雾中一点点变得模糊起来。最后看见母亲放下了轻轻摇晃的右手,与左手交叉着垂在身前,像一尊雕像立在那里。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母亲的这个形象一直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中。

泰兴县有着千年历史。它位于江苏中部,东接如皋,西临长江,南界靖江,北依姜堰,原为海陵县地。南唐烈祖升元元年(公元937年)因升海陵为泰州,乃析海陵南境五乡设立泰兴县,即随泰州兴起之意。20世纪30年代, 由于长年战乱,官匪勾结,横行乡里,鱼肉百姓,泰兴和苏北的一些小城镇一样,百业凋敝,农村的自然经济破产,民不聊生。为了躲避战乱和破产带来的危机,大批难民和破产农民盲目涌向城镇,以向命运做一次抗争。可是他们一贫如洗,无衣无食,贫病交加,饥寒交迫,往往于途中便撒手人寰。我们姐妹俩见沿途哀鸿遍野,路有饿殍,顿生恻隐之心。对这些遭受灾难的同胞, 我们寄予无限的同情,对昏庸无能的当局,心怀极大的悲愤。

鸡公车整整走了一天,黄昏时才到达长江边的一个叫口岸的小镇。我们俩买了去镇江的船票,登上一条小火轮,找了个角落坐了下来。船舱里很静,耳边只有小火轮“突突突”的响声。

我吃完烧饼,刚想闭眼休息。突然,姐姐沈珉睁开眼,在我耳边一字一顿地轻声说:“从此以后,我再也不做传宗接代的工具了!”

姐姐的这句话,是发自心底的呐喊,我至今记得。当时我也一字一顿坚定地说:“从此以后,我们的命运要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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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忠效,笔名:钟笑。原海军政治部创作室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理事。1955年11月出生,1969年12月入伍,2016年6月退休。历任潜艇轮机兵、轮机班长、轮机军士长、宣传干事、创作员、潜艇副政委、创作室主任等职。1974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1978年开始从事专业创作,1989年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主要著作有:长篇纪实文学《我在美国当律师》、《我在加拿大当律师》、《联合国的中国女外交官》、《丹心素裹--中共情报员沈安娜口述实录》、《“瓦良格”号航母来中国》,长篇小说《酒浴》、《翼上家园》、《从海底出击》,作品集《升起潜望镜》、《蓝色的飞旋》、《核潜艇艇长》等20余部,并有电影《恐怖的夜》(编剧),电视连续剧《海天之恋》(编剧)、文献纪录片《刘华清》(总撰稿)等影视作品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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