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心素裹 ——中共情报员沈安娜口述实录》第二章 (4)

李忠效 听雪斋书馆 2020-07-06


二、人生的十字路口
(1932 年夏—1934 年冬在上海)

19岁的沈安娜(沈琬),1934年摄于上海

白色恐怖下的“亭子间”

 
1933 年8月,鲁自诚介绍舒曰信入党之后,便将舒曰信交给“中央特科”a的王学文b直接领导,做秘密情报工作。自1931年顾顺章叛变后,从 1933年5月至1935年秋,中央特科的负责人先后由武胡景、刘子华、王世英担任。此时,王学文在中央特科专做秘密情报工作,他发现舒曰信聪慧好学, 有一定的理论水平和文字能力,性格开朗又不失沉稳,便有意培养他,让他在中央特科担任情报工作的内勤,负责搜集资料和整理编辑情报等工作。

当时中国共产党正处于极度困难的时期,上海做地下工作的同志,工作和生活都很艰难。舒曰信没有掩护职业,党内称为“职业革命者”。党组织每月给他很少一点生活费,有时只有8至10元,只够租住上海弄堂石库门里最便宜的小阁楼,俗称“亭子间”,伙食费等开支必须自己想办法。因为他与地主家庭脱离了关系,没有其他经济来源,所以生活十分清苦,好在他会写文章, 经常给报纸和杂志投稿,卖文补贴生活用度。

我们姐妹俩在刚刚认识舒曰信和华明之时,还不知道他们二人的政治身份,只觉得他们热情、诚恳,充满激情,是两位可以信赖的学长。

舒曰信进入中央特科以后,便搬出“南洋高商”的学生宿舍,在上海的弄堂房子中,找最便宜又比较安全的亭子间租住。有时因交不起房租或有安全隐患,又不得不另找住处,但毕竟有了一个“小窝”。这样,我们姐妹俩经常在舒曰信的小亭子间和两位学长聚会。

亭子间很小,上面是水泥晒台,下面是厨房,夏天亭子间像个大蒸笼,冬天像冰窖。舒曰信为了抄写情报,夏天不管天气多热,必须放下窗帘,屋内闷得透不过气来。到了冬天,因为窗户朝北,终日不见阳光,室内比户外还冷。

a 中央特科是中共早期的情报、保卫机构,前身为 1927 年由周恩来领导,在武汉创立的中共中央军事委员会特务工作处。
b 王学文 (1895—1985),原名王守椿,号首春,江苏徐州市人。1927 年入党。1933 年春至 1935 年秋,先后在中央特科潘汉年、武胡景、贺昌之、王世英领导下,从事情报业务的组织领导工作。1937 年到延安,曾任中央马列学院副院长等职。新中国成立后,曾任全国政协常委,全国人大代表。

亭子间里摆设极简陋,只有一张桌子和两只凳子,一开始连床也没有,只能睡地铺。当我们四个人聚会的时候,两人有凳子坐,另两人就只好坐在桌子上或者地上。

四个年轻人相识于1934年春节后,在亭子间相聚时,差不多是上海一年中最冷的时候。虽然生活条件非常艰苦,窗外寒风呼啸,屋内又阴又冷,可就是这个简陋的亭子间,却成了我们四个热血青年的避风港,充满了温馨……

四个年轻人在一起,渐渐形成了一个学习小组,已经是中共党员的舒曰信就像个小组长。我们一同学习社会发展史,探索民族的命运,国家的未来。你一言,我一语,讨论十分热烈。

华明之说:上高中以后,我开始学会思考社会问题。我看到了“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看到被分割成一块块的租界和飘扬着的“万国旗”;看到了“攘外必先安内”!于是满脑子都是问号:这是为什么?将来怎么办?我该做什么?我能做什么?

我问:学习了社会发展史,我知道了现在的中国是封建主义、资本主义、殖民主义并存,什么都有,但到底算什么社会?
华明之说:从理论上,我讲不清。反正是在封建主义、帝国主义和官僚资本主义统治下的殖民地和次殖民地的中国,到处一片黑暗。按照马克思主义的观点,光明的未来是共产主义。
舒曰信说:光是向往未来不行,还要投入社会变革的活动中去。他进一步启发大家说,一个人单枪匹马,什么事也干不成,要有组织,要把更多的人组织起来才行。
对于我们姐妹俩来说,“组织”和“组织起来”这些词语很新鲜,也很吸引人。

华明之接着解释说:曰信这些话的意思就是,要参加组织和团体,要进行有组织的活动。比如那种反动派害怕的“飞行集会”和“中国反帝大同盟” 游行示威,就是由组织发动的。

其实,舒曰信和华明之的这些话,都是从鲁自诚那里学来的。舒曰信曾经用它启发过华明之,现在,舒曰信和华明之又一起用它来启发我们。

我们姐妹俩在舒曰信和华明之的教育帮助下,逐步认识到,劳苦大众和妇女要想得到解放,就必须组织起来反帝、反封建。从两位学长嘴里,我们不时听到“革命组织”和“共产党”等神秘的词汇。继而进一步懂得,要抗日救国,只有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才能实现。于是我俩猜测:莫非他们就是共产党?

我悄悄对姐姐沈珉说:“我们也要参加革命,做他们那样的革命者!”姐姐沈珉说:“不要着急。我们还不完全了解他们。”

沈珉对他们的了解,是从接近舒曰信开始的。沈珉比舒曰信大三岁,她经常像大姐姐一样,到舒曰信的亭子间帮他整理家务,照顾他的生活。经沈珉一收拾,亭子间的面貌焕然一新。舒曰信则经常向沈珉传播革命思想,引导她走上了革命道路。两人在接触中,逐渐产生了感情。

沈珉虽然少言寡语,但内心情感丰富。她能吃苦,会体贴人,舒曰信对她情有独钟。在沈珉的眼里,舒曰信满腹经纶,能言善辩,做事有魄力,和那个大她十多岁的前夫相比,虽然都是大地主的儿子,却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她曾经冰冷寂寞的心被舒曰信的热情所感染,渐渐复苏。可她也有顾虑,毕竟自己曾经经历过一次不堪回首的婚姻,而且还比他大三岁。因为有了这些顾虑,所以她总是回避舒曰信那热情的目光。

舒曰信感觉到沈珉是喜欢他的,但对她的犹疑的神情却无法理解。在舒曰信的追问下,沈珉终于一口气倾诉了心中的苦恼,舒曰信听罢,安慰她说:你是封建包办婚
姻的受害者。我们革命的目的就是反封建,反压迫!如果我们自己还不能从封建思想的桎梏中挣脱出来,还怎么革命?你比我大三岁,这又不是什么坏事情?
经他这么一说,沈珉完全打消了顾虑,彼此的心里都亮堂起来。


 ★舒曰信(1942年摄于上海)


舒曰信向王学文汇报了他与沈珉的爱慕之情。王学文说:“她是个好姑娘。”他在舒曰信的亭子间里见过沈珉,认为她既温柔又有韧性,勤俭吃苦,会成为一个好妻子,将来也会成为舒曰信地下工作的好帮手。经王学文批准,1934年夏天,舒曰信和沈珉结为“革命夫妻”——那个年代,很多在革命工作中相识、相爱的人结成夫妻后,都被人们称为革命夫妻。婚后,沈珉才知道自己心爱的人是共产党员,她坚定地表示要和舒曰信一起做革命工作。经过一段时间的考察,王学文认为她确是棵革命的好苗子,便批准她为中央特科的一员。在王学文的直接领导下,沈珉除了协助舒曰信抄写、收藏、保管情报和文件外,后来还做秘密交通和掩护机关等工作。

设立党的秘密机关,在中央特科的历史上有其特殊涵义。这些机关各有不同用场:有的用来开会、办公,有的用来接头联络,有的设立电台,有的专门保管文件……。

上世纪30年代,要在上海租房并不难,但要有殷实店铺具保,不然办不成。租下房子以后,长期在此居住(办公)的人员,叫“住机关”。“住机关” 的男人如果是单身汉,就要调来一个女同志扮作假夫妻,以免引起敌人怀疑。按照秘密工作需要“社会化”的原则,“住机关”的人行动要符合自己的身份,住家要像住家,商店要像商店;住家的夫妇,女的要像家庭主妇一样操持家务,这样才能隐蔽得好。

当时的形势极其险恶,特务侦察,叛徒告密,上海的党组织多次遭受严重的破坏,不少共产党员被捕和牺牲。地下党员冒着生命危险,与敌人斗智斗勇,进行生死较量。

舒曰信和沈珉觉得我还在上学,就没有向我透露,他们是在共产党领导下从事秘密情报工作的。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才知道姐姐和姐夫都是革命者。
自从沈珉结婚以后,我发现姐姐像是变了一个人,过去脸上忧郁的神情被灿烂的笑容所替代,过去总是沉默寡言很少唱歌的她,居然在干家务的时候情不自禁地哼起了扬州民歌“鲜花调”。
 
★1934年华明之在“南洋高商”写的毕业论文
 
我忍不住问姐姐:姐夫是不是对你很好啊?
沈珉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对我说:现在翻了身,生活再苦再累,我都能坚持。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头!
我追问姐姐道:“现在翻了身”是什么意思?
姐姐犹豫了一下,神秘地说:我找到了一个革命者做丈夫!

我被姐姐的快乐情绪所感染,我发现姐姐的精神面貌发生了巨大变化, 于是大受鼓舞,便缠着姐姐说:我也要参加革命!我也要参加革命!
沈珉有些为难地说:“这个事我做不了主,侬要问伊(他)。”这个“伊”是指舒曰信。

舒曰信听说我也要参加革命,便严肃地对我说:参加革命,做秘密工作, 是要吃苦的,还有坐牢和杀头的危险。
我坚强地说:我能吃苦,也不怕死。
舒曰信认真地看着我,从我的神情中可以看出,我是那种说得到做得到的人,便答应我,等请示了上级以后再给我答复。
舒曰信现在正忙着办华明之入党的事情。他大概是把我们姐妹列为下一批党员培养对象。

1934年7月的一天,已经从“南洋高商”毕业的华明之,被舒曰信约到他的亭子间。天很热,却关着窗户,还挂着窗帘,华明之一看就知道舒曰信要和他谈重要的事情。

平时随和的舒曰信,今天的神情显得十分庄重,他郑重其事地对华明之说:我受鲁自诚同志的委托,向你转达党组织的决定。由鲁自诚和我做你的入党介绍人。经过一年多的考验,党组织认为你政治上可靠,批准了你的入党申请。从今天起,你就是中国共产党党员了!
华明之听了非常激动,立即表示:我一定忠于党,保守党的秘密!
舒曰信说:现在上海白色恐怖形势严峻。鲁自诚同志不便与你见面。他让我转达党组织的决定。一年前,我入党的时候,鲁大哥教会了我唱《国际歌》,今天由我把这首歌教给你。

接着,舒曰信便在闷热狭小的亭子间里,低声教华明之唱起了《国际歌》。雄浑的旋律在亭子间里响起,在华明之的心中回荡。

舒曰信告诉华明之,入党以后,鲁大哥让他们一起在“老李”(王学文)的直接领导下,从事党的秘密情报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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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忠效,笔名:钟笑。原海军政治部创作室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理事。1955年11月出生,1969年12月入伍,2016年6月退休。历任潜艇轮机兵、轮机班长、轮机军士长、宣传干事、创作员、潜艇副政委、创作室主任等职。1974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1978年开始从事专业创作,1989年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主要著作有:长篇纪实文学《我在美国当律师》、《我在加拿大当律师》、《联合国的中国女外交官》、《丹心素裹--中共情报员沈安娜口述实录》、《“瓦良格”号航母来中国》,长篇小说《酒浴》、《翼上家园》、《从海底出击》,作品集《升起潜望镜》、《蓝色的飞旋》、《核潜艇艇长》等20余部,并有电影《恐怖的夜》(编剧),电视连续剧《海天之恋》(编剧)、文献纪录片《刘华清》(总撰稿)等影视作品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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