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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向延安
1938年冬的一天,我在下班回家的路上,偶然遇到了在长沙妇女训练班就认识的王汝琪大姐。他乡遇故知,两人都高兴得情不自禁地跳了起来。
王汝琪说,她和爱人陈传纲离开武汉后,现要去成都找工作,路过重庆。我从长沙到武汉后曾在王汝琪婆婆家落脚,现在,我也要在重庆尽一回地主之谊。我和明之热情地把王汝琪夫妇接到家里。
这时我们的家已由西二街22号搬到中央党部安排的宿舍:上清寺街75号。上清寺街周围大约一平方公里的街区,被称为上清寺地区,是重庆的政治中心,国民党的党、政、军首脑机关大多设在这里。
上清寺街75号是一座砖木结构的三层楼房,我们家住在二层朝北一间临街的房子。房间虽只有不到十平方米,但此住处离我办公的上清花园中央党部秘书处比较近,步行只须五分钟,如机关有事可随叫随到。75号的一层住户家设小碾米机,做点小营生,另外三家住户都是其他单位的,没有中央党部的同事。75号左侧的一幢三层小楼是宪兵队,右侧一幢三层小楼的二层是国民党元老吴稚晖a的家。与一般职员一样,这个住处对我们做秘密工作比较合适。当时我们的家很简陋,只有一张双人棕绷床,一个竹桌,四把竹椅,一个木柜,上面摞着两个皮箱。
陈传纲和王汝琪临时来就睡地铺,我和明之要把床让给他们。后来王汝琪幽默地回忆往事说:“地板比床还大,不用担心掉下来。记得1938年春天我们在长沙,不就是睡的地铺?安娜早上不起床,还被罗大姐打了屁股,没有忘记吧?”说完大家都笑了起来。
王汝琪和陈传纲这次来重庆,说是要去成都找工作,然而过不了几天, 我和明之便猜测到,他们是要去延安的,只是大家心照不宣,谁也没有捅破这层窗户纸罢了。
当时的延安,是中国革命的圣地,是全国进步青年向往的地方。大批来自各地的进步青年和我党干部,都是经重庆“通讯处”,陆陆续续输送到延安学习和工作的。我在机房街通讯处门口,亲眼看到有几十名青年乘一辆卡车开赴延安。
我打心眼里羡慕他们。我的心仿佛也被他们带到了延安。
我和明之于8月份到达重庆,然而短短的几个月,所见所闻令我们失望:国民党衙门机关里,一片死气沉沉,官僚们为了职位,为了房子,明争暗斗;国军在战场上连连失利,而对后方百姓却耀武扬威;前方下来的伤员还没有痊愈,就被医院赶了出来,他们找不到原来的部队,又无人照管,遂流落街头,怨气冲天,弄得鸡犬不宁。
而在共产党的“通讯处”看到的却是一派热气腾腾的景象:抗战的激情洋溢在每一个人的脸上。上下级之间,情同手足,亲密无间。与国民党机关相比,反差太强烈。因此,我一心想“回家”,和革命的战友们生活在一起。我对即将去延安的陈传纲、王汝琪夫妇羡慕之至。
a 吴稚晖(1865—1953),又名敬恒,以字行,江苏阳湖县( 今武进县) 人。早年加入同盟会。1924 年当选国民党第一届中央监察委员。1949 年 2 月随国民党去台湾。在台期间,任国
民党中央评议员、“总统府”资政等职。1953 年 10 月卒于台北,终年 88 岁。
当时我的情绪波动很大。我想,自己也是个满腔热血的革命青年,应该到革命圣地延安去。哪怕上前线,与日寇决一死战,纵然是洒一腔热血,马革裹尸,也在所不辞。
明之和我一样向往延安。虽然他才25岁,只比我大两岁,但他要比我显得成熟,老练。他知道我现在这一岗位的分量,党组织是绝不会同意我离开的。可是我不甘心,一定要找领导谈一谈。
明之劝我说:上级肯定不会同意,不要给领导添麻烦。
我说:别人能去延安,我为什么不能去?汝琪大姐夫妇不就要去了嘛!明之说:你的情况和别人不一样……
我不服气:有什么不一样?我也是抗日爱国的革命青年,我就是想去延安!
明之耐心解释说:你是做特殊秘密工作的,你现在的条件又这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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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8年,吴克坚(右一)在重庆虎头岩的新华日报社内办公
我仍然固执己见:我不过是一个小速记员,说不定有人比我的条件还好呢!没有得到上级的正式答复,我就不甘心!
明之见说服不了我,就不再说什么,心里想:还是让领导给你一颗“定心丸”,这样你就可以踏踏实实安心工作了。
我想见领导,可是吴克坚在和我们见了第一面之后,就再也没有露面。因为《新华日报》从武汉迁来重庆,吴克坚继续担任总编辑,整天忙于《新华日报》迁渝后的纷繁事务,所以没空定时如约与我们接头。我心向延安的事,也只能暂时埋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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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国民党“中常会”上
我一到机要处上班,科长徐漂萍得到处长同意,就带着我参加了国民党高层会议的速记工作,但是我一直没有见到蒋介石出席。后来听说,蒋介石在1938年10月25日汉口陷落的当天凌晨离开武汉之后,一直在湖南、广西等地指挥国民党军队抗战,1938年12月8日,蒋介石才到达陪都重庆。随后便主持召开了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的常务委员会会议。
我第一次为“中常会”做速记,不由得兴奋起来,我想:国民党“中常会”是国民党最高决策会议,也许可以接触到更多的机密。
会议室不大,参加会议的中央常委有蒋介石、汪精卫、丁惟汾、居正、于右任、戴季陶、孔祥熙、孙科、阎锡山、冯玉祥、叶楚伧、邹鲁、陈果夫、何应钦、李文范、白崇禧、陈公博等十几人。
会议室的布置很简单,会议桌呈“П”形,常委们在两排长桌旁对面就座,顶头是主席座位,速记员的位置在主席座位斜旁边,靠侧门处。
蒋介石从侧门走进会场时,全体起立。蒋介石先从速记员桌前经过,向大家点点头,然后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就座,并示意大家坐下。大概是他发现速记员位置上出现了一个年轻小姐,他坐下后又扭头朝我这边看了一眼。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蒋介石,而且距离这么近。
蒋介石是个瘦高个儿,剃光头,开会时面部表情严肃,说话音调不高, 节奏也不太快,我可以将他讲的每句话都准确地记录下来。我感觉,蒋介石虽然讲话轻声慢语,但是说一不二,从来不准别人反对自己的意见。开“中常会”时,他很少说话。但到会议快结束前,他一开口便是“一言九鼎” 了。这时的蒋介石烟酒不沾。原来,1934年蒋介石在江西南昌提倡“新生活运动”a,从那时开始,他不仅不吸烟,不喝酒,而且连茶都不喝了。
后来我还发现,蒋介石的着装很特别,除了视察部队和一些必须穿军装的场合,他平时很少穿军装,只穿中山装,或者穿长衫、长袍。在会见外宾等正式场合,他只穿文官礼服——蓝袍玄褂。
关于蓝袍玄褂,我听说还有一段逸闻。1927年,国民党政府奠都南京以后,穿中山装成为一种时尚。原来做长袍马褂的绸缎没了销路。于是浙江丝绸业向国民政府捐献四千万元,要求把绸缎缝制的蓝袍玄褂定为文官礼服。蒋介石是浙江人,又喜欢穿蓝袍玄褂,更何况还有四千万元献金,于是做了个顺水人情,以政府名义发布公告,确定蓝袍玄褂为政府文官礼服。于是,浙江的绸缎又重新打开了销路。
国民党“中常会”开会不供茶水,只有蒋介石面前有一玻璃杯盛着白开水,其他人没有,也不许抽烟,更无人服务,因此没有闲杂人等进入会场。每次开会的议程,由主任秘书或秘书宣读,他们都能说比较标准的国语。后来,解放战争时期在南京,机要处长张寿贤升任秘书,由他宣读时, 有的委员嫌他的江苏常州口音听不清,就请了电台播音员专任宣读员。播音员的口音是标准国语,大家听起来就舒服多了。
蒋介石是浙江奉化人,他的家乡口音很重,曾被人讥为“刺耳难懂”,但是谁也不敢对他的口音表示异议。后来我听到很多关于蒋介石的浙江话引起误解的故事。其中有这样一件事,军事委员会联络处有一个姓侯的主任。大约在抗战后期,有一次他被召到委员长办公室汇报工作,结果遭到了一顿训斥。他极力为自己辩解,蒋介石很生气,厉声吼道:“枪毙!”侯主任吓得脸都青了。哆哆嗦嗦地回到家里,逐一向亲人和朋友告别,然后垂头丧气地等待发落。结果几天过去了,没有任何动静。待缓过劲儿来,他就去找蒋介石的一个贴身警卫打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警卫的回答让他如获“特赦”。原来蒋介石是斥责他“强辩!”并不是说的“枪毙”。后来有人分析,在当时那种情况下,可能双方都有误解。因为侯是湖南人,他说话时带有很浓的家乡口音, 蒋介石几乎听不懂他的话。这个笑话在上流社交界广为流传,侯先生成了大家取笑的对象。
a 新生活运动是由蒋介石与夫人宋美龄于 1934 年 2 月在南昌行营发起的一个全国性的运动,主张从改造国民的“食衣住行”等日常生活入手,以“整齐、清洁、简单、朴素、迅速、确实”为具体标准,以使“国民生活军事化、生产化、艺术化”,“改造社会、复兴国家”。
虽然浙江许多县的方言很难听得懂,好在我在杭州浙江省政府工作过一段时间,同事中有很多浙江人,其中也有奉化人,我听奉化方言没有问题。蒋介石的讲话我一般都听得懂。加上我有秘密任务在身,记录蒋介石的讲话时,我格外全神贯注。每次将我的记录稿与同事们的记录比对,说我的记录更准确些。我的工作能力,为人处事,很快得到科长和处长的赞赏。
我记录了蒋介石到渝后主持的第一次“中常会”后,又看到准备提交五届五中全会讨论的几个文件草稿,我觉得应立即向党组织汇报。可是那时吴克坚太忙了,还没有约定确切的接头时间。为了能让党组织及时了解情况,我和明之商议,认为应该在五届五中全会正式开会之前,将国民党的反共图谋及早报告党组织。
按照常规,这种传递情报的任务应该由明之负责。可是现在无法与吴克坚联系,董必武又不让明之在“通讯处”露面,那就只有我自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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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必武说:“你去了延安,我们这里就没有小速记了”
晚上,趁着夜色,由明之护送,我悄悄走进机房街通讯处。董必武和博古一听说我来了,知道有重要情况,马上迎了出来。
我见到董老、博古如同见到了自己的亲人,抢步上前,握住他们的手。董老用他那湖北乡音亲切地笑迎说:啊,小速记来了!欢迎沈琬同志!坐定后, 我从第一次目睹蒋介石主持“中常会”开始汇报。我绘声绘色地将蒋介石的衣着、表情、神态,说话的语速、语调,到他的属下对他讲话的反应,表述得活灵活现。虽然董必武和博古不止一次与蒋介石正面交谈过,但他们对蒋介石主持国民党最高层决策会议的内幕,听得还是很感兴趣。
在讲完蒋介石主持“中常会”上的情景之后,我立即进入正题:国民党五届五中全会的准备工作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开会时间定在1939年1月。大会的材料、文件(草案)开始陆陆续续送到中央党部秘书处机要处。
董必武问:你看到这些文件了么?
我说:看到了。我作为速记员,开会之前事情不多,我希望早点看到这个会议的文件,就主动参与材料分类、核对、编号等工作。我还看到了大会议程和附件,其中有两份准备供全会讨论的秘密文件:一份是《防制异党活动办法》,一份是《共党问题处置办法》,都是由中统局副局长徐恩曾起草的。现中统局局长由中央党部秘书长朱家骅兼任,实际上中统局日常工作由徐恩曾主持。
我根据自己的记忆,尽可能详细地向董必武和博古复述了这两个秘密文件(草案)的主要内容,其要点是“溶共”、“防共”、“限共”。
董必武听完汇报后,神情变得严肃起来,慢慢地说:五届五中全会将是一个不寻常的会议。沈琬同志,你在会议召开前,在这两个文件出台前就事先报告,很好,很及时。正如我们所估计的,蒋介石骨子里总是要反共!
董必武和博古对我的工作汇报十分满意。
可我此时却全然不顾领导的赞许,我忍不住急切地对董必武和博古说:我看许多革命青年去了延安,我也很想去延安。
博古听了先是一怔,然后直摇头,连声说:“不行,不行,不行,不行!”我已经多次见到博古,在我眼里,博古身材高大,头发直立,戴一副深度近视眼镜,话不多,待人很温和。我对他的印象非常好。
当时我对博古的情况并不了解,后来才知道,博古是中共党史上一个重要人物。他24岁就在中共中央负总责,执行了共产国际和“左”倾教条主义的错误方针,给中国革命造成重大损失。但是在遵义会议之后,特别是红军长征到达延安以后,他对自己过去所犯的错误认真进行反思,认识深刻,态度诚恳,得到大家的谅解。后来他到中共长江局、南方局等工作岗位上担任领导职务,认真敬业,受到大家赞扬,都认为他的政治品质非常好。
博古的年纪比董必武和周恩来小很多,对周恩来和董必武很尊敬,每次见到我,也都很和蔼。但是这一次,他一听我说“想去延安”,就说了一连串的“不行”,就像给我迎头泼了一瓢凉水。
因为博古当时有事,没有进一步向我解释,就忙他的事去了。
董必武则微笑着对我说:你不能去延安。你去了延安,我们这里就没有小速记了。我也要去开会,这个事情以后再谈。
我见两位领导都不同意我去延安,顿时泄了气,只好闷闷不乐地站起来往外走。
董必武送我出门的时候关切地叮嘱道:“以后要更加注意保密,注意安全。”还派一位年轻人护送我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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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文回顾
《丹心素裹 ——中共情报员沈安娜口述实录》第三章 (4)
《丹心素裹 ——中共情报员沈安娜口述实录》第六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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