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心素裹 ——中共情报员沈安娜口述实录》第六章 (4)

李忠效 听雪斋书馆 2020-07-23



六、获取国民党五届五中全会情报

(1938 年—1939 年)





周恩来、邓颖超说:“要甘当无名英雄”

 

1938年12月中旬,周恩来从桂林到达重庆。当时周恩来面对十分严峻的国内外形势,他不仅要继续与蒋介石的“溶共”企图做斗争,还要为筹组中共中央南方局日夜操劳,抽空还要到中央大学等单位做抗战形势演讲,真可谓日理万机。但他对秘密情报工作一向非常重视,处理情报工作的重要事件, 他都事必躬亲。许多老同志回忆:周恩来与重要的情报干部,都亲自谈话。工作紧张的时候,往往是来了就谈,谈了就走。有的老同志说,周恩来同志亲自谈一次,对自己的工作往往能管很多年,甚至管一辈子。


几天前,我想去延安的请求被博古和董必武否决之后,心中不快。明之开玩笑说:我就知道领导不会同意你的要求。可是我的话缺少权威性啊!


我不服气地说:可我想去延安学习,没有错啊!

一天晚上,我和明之刚刚吃过晚饭,就听见“嗒—嗒嗒—嗒”的敲门暗号。

我马上开门,只见那个曾经护送过我的年轻人走进来,低声说:“八办” 领导要见沈琬。


我既高兴又意外,过去都是我到“八办”见领导,现在领导专门派人来找我,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我马上加了件外衣,围上围巾,跟着年轻人匆忙出门。年轻人在前,我在后,两人像是谁也不认识谁,路上没有说一句话。


重庆的冬天阴冷阴冷的。可是因为马上就要见到“八办”领导了,所以我心里感到暖融融的。“八办”的领导我已见过几个,今天会是谁呢?会谈些什么问题呢?是谈情报工作,还是谈去延安的事?一路上,我满脑子问题,却想不出一个明确的答案。


从家里上清寺街75号往曾家岩走,大约不到十分钟,年轻人带我走进一座楼房。天黑,我又满腹心事,因此也没注意那是一个什么地方。


1989年秋,我和明之应有关单位邀请去重庆,讲述当年往事,并准备摄像。在曾家岩50号周公馆一个会议室坐定后,我当年的往事,由现场引发, 像过电影一般,记忆十分真切。我马上说:“1938年冬,我跟着小战士从家里走出来,似乎与现在曾家岩50号的方向不对,且谈话不是在办公室,而是住家的样子。”当时在场的红岩纪念馆馆长王明湘告诉我们:“1938年12月,周恩来、邓颖超夫妇曾临时与人合住在曾家岩‘渔村'一座楼房,就在曾家岩50号‘周公馆’的斜对面,离上清寺街也就十分钟的路程。现在‘渔村’这一片已拆除了。”


那天夜晚,我进屋后发现,是居家的样子,屋里只有一男一女两个人,仔细辨认竟然是周恩来和邓颖超。这真是喜从天降!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1938年,周恩来、邓颖超在重庆
 

这难道是真的?于是就像孩子见到亲人一样,快步跑了过去,可是却忘了问好。倒是,周恩来先向我打招呼,亲切地对我说:“进来,进来,坐吧。沈琬同志,听说你想去延安?”我刚坐下,周恩来就立即切入正题。


“是的,做梦都想!”我急切地说。周恩来看看邓颖超,两人相视一笑。


周恩来微笑着对我说:你有速记专长,别人是无法像你这样秘密打入国民党核心机关,参加他们各种高层会议,接触到许多核心机密,了解他们的内幕,这对党而言是非常重要的。你要从大局和长远利益着想,以大局为重。党很需要你在这个岗位上长期埋伏。


我觉得周恩来的话很有道理,可我还是不甘心,恳求道:“我总觉得自己文化水平和理论水平很低,在国民党统治区,没办法学习马列主义。能不能让我到延安去学习一年?就一年。”我伸出右手的食指,又重复一遍:“就一年!”


“哈哈哈……”周恩来站起身来,双手叉着腰,爽朗地大笑起来。邓颖超也跟着笑起来。


我被他们笑愣了,想不出自己的这句话有什么好笑。

周恩来收敛笑容,转而严肃地对我说:你去一天也不行。你去了延安,就回不来了,就再也不可能回国民党中央党部了!


我一想,也是,这么简单的道理,自己怎么就没想到呢?太幼稚了!


周恩来又坐下来,语重心长地说:有一个问题一定要明白,那就是我们必须认清国民党顽固派的本质。从1927年四一二事变,到1937年七七卢沟桥事变,这十年间,蒋介石一直在围剿共产党。现在国共合作、共同抗日,蒋介石有抗日的一面,另一面也是迫于国际和国内形势的压力,不得不与共产党合作。一旦形势变化,很难说国民党顽固派又会搞什么花样。现在抗战刚刚进入相持阶段,他们又开始搞“溶共”、“防共”、“限共”那一套了。所以,我们必须随时掌握国民党顽固派的动向,以防万一啊!


听了周恩来一席话,我想起自己看到的国民党五届五中全会将要讨论的两个秘密文件,反共企图已经很明显,而且那草案内容就是自己报告党组织的,怎么一联系到自己的事情,就犯糊涂呢?


于是,我立刻打消了去延安的念头,诚恳地对周恩来和邓颖超说:对党的秘密情报工作,我有了新的认识。过去我在浙江省政府,只能搜集到一些局部地区情报。现在,我能了解到国民党中央的高层内幕机密材料。我再也不会要求去延安了。我要安心在这里工作。


听了我的表态,周恩来和邓颖超都开心地笑了起来。

“很好!就应该这样嘛!”周恩来高兴地说。接着他又开导我说:在国统区一样可以学习。从国民党的报纸上,从反面也能学到不少东西。你拿他们的秘密材料和公开报道互相印证,就可以看清国民党顽固派的反动本质。


邓颖超插言道:为了党的秘密工作,要甘当无名英雄。周恩来强调说:我们党的事业需要一大批无名英雄!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无名英雄”这个词儿,又是出自周恩来和邓颖超这样受人敬仰的领导之口,给我的触动太大了,同时也感觉到自己肩上担子的分量。


周恩来又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你现在的工作,危险性很大,你要随时准备应付意外事变。万一遇到突然事件,共产党人要有骨气,既要有为革命献身的决心和勇气,又要有沉着冷静、临危不惧的处事能力。你要想尽一切办法保护自己,争取长期埋伏。我相信,你们一定会为党作出更大的贡献。


周恩来的教诲,使我的思想产生了质变。我一边听,一边不住地点头,最后表示说:“我决心一辈子为党做好情报工作。”


这次谈话虽然只有半个小时,但使我的思想认识产生了一个飞跃,让我终身受用!


我回到家里,向明之详细转达了周恩来、邓颖超的谈话内容。明之说:周恩来同志说得对,我们要争取长期埋伏,想尽一切办法获取党所需要的情报, 还要保证安全,保护自己。


我说:遇到险情,要沉着冷静,处乱不惊。

明之说:对。我们一定要记住两位领导的教诲,用坚强的意志对付所有可能发生的事情。

我深情地说:周恩来同志、邓颖超大姐对我的教育太深刻了!

 

明之对我开玩笑说:你吃了这颗定心丸,以后就不会胡思乱想了。我不好意思地说:以后我都听你的,还不行吗?


明之说:不,不是听我的。我们都要听党组织的,听周恩来和邓颖超的!过了几天,吴克坚前来接头取情报,我主动向他汇报并检讨了自己曾经产生的思想波动。吴克坚说:我知道这件事。你一定要按照周恩来和邓颖超的指示,安下心来,做好党的情报工作。


我和明之频频颔首。从此以后,我们几十年如一日,自觉献身党的情报事业,从未动摇。


时隔半个多世纪,我和明之仍然对周恩来1938年春在武汉和1938年冬在重庆的两次谈话,记忆犹新。新中国成立后,我继续在隐蔽战线工作,在实践中不断学习、研究周恩来的情报思想,并撰写了几篇文章,我常深有感触地对年轻干部说:“周恩来同志是我们中国共产党情报和保卫工作的创始人、奠基人,他长期在国统区领导秘密工作,建国后又长期领导隐蔽战线的工作,创建了一整套理论和做法,给后人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他的情报理论和实践,是我党情报工作的宝贵财富!”

 

获取国民党五届五中全会情报
 

1939年1月21日至31日,国民党五届五中全会在重庆国民政府礼堂召开。我被指派担任国民党中央全会大会速记。礼堂里有个小主席台,我就坐在主席台一侧的速记席上。参加全会的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委员大约有百余人。


蒋介石从舞台侧面走上主席台时,全场起立,蒋介石向大家点点头,他坐下后,大家才落坐。


在这种场合,蒋介石多穿中山装。在摄影记者不断闪烁的镁光灯下,蒋介石的神态要比平时更严肃,他脸上的表情既威严,又深不可测。


蒋介石的大会报告,一般情况下他自己是不念的,由别人代读。如果是小范围的会议,他就让内部官员代读。有时没有稿子,他就拿一个提纲上去讲。提纲有长有短,长则几页纸,短则只有几行字。他演讲基本没有废话,语速不快,很容易记。速记员将速记符号译成文字讲稿,先交科长修改,后交机要处长核定。若有修改,再由速记员抄正后交秘书处的秘书室,送蒋介石侍从室润色后,呈蒋介石本人核定,最后交机要处下属的印刷股油印。其他高层要员的讲话,则由科长修改后送机要处长过目,就可以送印刷股去油印了,无须本人核定。


国民党召开五届五中全会时,抗战形势进入战略相持阶段,日本帝国主义对蒋介石采取了政治诱降为主,军事打击为辅的政策,把军事进攻的主要矛头指向中共控制区。而国民党的政策自五届五中全会发生了重大转变,从对外被动抗日,转为对内积极反共。抗战以来,由于中共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主张深得人心,八路军进击晋绥,新四军活跃于大江南北。八路军、新四军越战越强,队伍越来越壮,中共影响越来越大。蒋介石为了从根本上改变这种局面,彻底消除共产党这个心腹之患,早在1938年初就开始大肆宣传“一个政党、一个领袖、一个主义、一个军队”的主张。此后又提出“溶共”的策略。到了年底, 蒋介石几次向中共领导人提出国共两党“合并成一个组织”的问题,甚至私下说:“此目的达不到,我死了心也不安,抗战胜利了,也没有什么意义。


1939 年1月,中共中央南方局a成立。党中央事先已了解到蒋介石“溶共”的企图,早有准备,多次回绝了蒋介石的“合并”要求。

 

★国民党五届五中全会有关文件(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保存)
 

a 中共中央南方局:1939 年 1 月,根据中共中央六届六中全会决定,撤销中共中央长江局,在重庆成立由周恩来任书记的中共中央南方局,代表党中央领导重庆及南方十几个省市区的党组织。


★1939年1月21日,沈琬(沈安娜)记录的国民党五届五中全会的有关文件(台湾国民党党史馆保存)


1939年1月20日,也就是国民党五届五中全会召开的前一天晚上,蒋介石仍不甘心,又紧急约见周恩来,向周恩来发出“两党合并”的最后通牒,周恩来根据中央确定的方针,再次坚决回绝。


第二天,国民党五届五中全会开幕。蒋介石果然要强制执行。在会上他做了《唤醒党魂、发扬党德、巩固党基》的报告,并说:“对中共是要斗争的。”“现在要溶共——不要容共。”会上还通过了党务报告决议,确定了“溶共、防共、限共”的方针。蒋介石在大会上口口声声讲“国共合作、抗战到底”,背地里却正如会前秘密策划的那样:限制共产党部队的发展,借日本人的力量,一步步包围陕甘宁边区的八路军和江南的新四军。蒋介石在会上所做的有关外交与国策的报告中,还把“抗战到底”的“底”解释为“恢复到卢沟桥事变以前的状态”。


我坐在速记席上,不由得想起周恩来对我说的话:一旦形势变化,很难说国民党顽固派又会搞什么花样……事实证明了周恩来的英明预见。


在这次全会上,我获得了多份文件的全文,以及蒋介石和其他官员的讲话、报告。特别是获得了未在大会讨论,由蒋介石秘密颁发的《共党问题处置办法》。这些油印材料原件的废弃件,是我从印刷股,趁人不备悄悄“顺手牵羊”获取的。由明之剪边缩小,对油印不清楚的地方,一一小心描清,然后密藏好,很快由吴克坚来取走,上报南方局党组织。


会后,在蒋介石的主持下,大会制定的方针开始实施,国民党大肆进行反共宣传,加强“中统”、“军统”的特务行动。特别是在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根据地周围制造摩擦事件。之后在全国掀起了抗战以来的第一次反共高潮,国内政治局势发生重大变化,国共摩擦层出不穷。后来,中共中央根据多个渠道获得的情报,印发了《摩擦从何而来》的小册子,揭露国民党,教育中共党员和部队指战员。1939年秋,毛泽东、周恩来还曾就《限制异党活动办法》向国民党提出抗议,指出国民党秘密下达的这个文件是造成全国各地国共摩擦的根源。


大会正式通过的《限制异党活动办法》是国民党政府秘密颁布的迫害中共和爱国人士的条令,《办法》规定严密限制共产党和一切进步分子的思想、言论和行动,在所谓“共产党活动最烈之地区”实行“联保连坐”,并在保甲组织中建立特务组织,监视和限制“异党”的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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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忠效,笔名:钟笑。原海军政治部创作室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理事。1955年11月出生,1969年12月入伍,2016年6月退休。历任潜艇轮机兵、轮机班长、轮机军士长、宣传干事、创作员、潜艇副政委、创作室主任等职。1974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1978年开始从事专业创作,1989年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主要著作有:长篇纪实文学《我在美国当律师》、《我在加拿大当律师》、《联合国的中国女外交官》、《丹心素裹--中共情报员沈安娜口述实录》、《“瓦良格”号航母来中国》,长篇小说《酒浴》、《翼上家园》、《从海底出击》,作品集《升起潜望镜》、《蓝色的飞旋》、《核潜艇艇长》等20余部,并有电影《恐怖的夜》(编剧),电视连续剧《海天之恋》(编剧)、文献纪录片《刘华清》(总撰稿)等影视作品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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