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心素裹 ——中共情报员沈安娜口述实录》第九章 (2)

李忠效 听雪斋书馆 2020-08-04



九、与党组织暂时中断联系的日子

(1943年夏—1945年夏 在重庆)

 

 


宁住陋室不搬家

 

我在中央党部机关工作五年多了。由开始的夫妻两人变成了四口之家。中央党部机关决定给我这个速记骨干换个好一点的宿舍。


此前,我们曾搬过一次家,是在同一层楼上,从朝北的房间搬到房门对面朝南的一间,仍是不到10平方米的面积,只是多了一个阳台,也就是个小小的吊脚楼。原来放在走廊上的炉子、柴火、水缸等杂物,可以放在吊脚楼阳台上了。阳台上还可以晾衣服,似乎显得比原来的房间宽敞一些。我们已在那间不到10平方米的陋室中住了五年,房子早已破旧不堪。


75号楼的楼道无灯,楼梯又窄又陡又黑,我抱着孩子跑警报时,曾经像坐搓衣板一样,从楼梯上滑下去好几回。当年腰部的挫伤,到老年后,还时常感到隐隐作痛。


在1941年6月5日大隧道惨案那一天,我们家的楼上(三楼)被炸了一个洞。晚上下大雨,雨水从三楼房顶被炸开的洞口灌进来,地板上积满了雨水。我们住二楼,能听到楼上邻居哗哗的趟水声。天棚上到处滴水,无处容身。晚上,家里没有一处干的地方,我和明之只好撑着一把油纸伞,抱着小放缩在墙角里打磕睡,等待天明。


雨停了,对于房屋漏雨的市民来说,灾难也还没有结束。重庆雾多,难得见到太阳,被雨水淋湿的被褥多少天都晾不干,床上经常可以看到潮虫爬来爬去。

 


★月台坝陡峭的石梯★东水门吊脚楼


75号楼的后面被日本飞机炸了一个大坑,积了很多水,成了苍蝇、蚊子的滋生地,很快又招来很多青蛙,春夏之交,正是青蛙繁殖季节,一天到晚蛙声不断。


抗战时期,重庆虽说有自来水,但是经常停水。我们住的楼房没有铺设自来水管道,我们和其他小职员一样,要雇人挑水。因为楼梯狭窄,又没有灯,一桶水挑到楼上,往往只能剩下半桶。


楼内家家都有水缸,是水泥做的。水则不知是从哪儿挑来的,混浊不堪, 每天要放明矾澄清,沉在缸底的黑泥,几天就要清一次,否则水缸里就会发出一股恶臭。


大轰炸后,无人挑水,一盆水从洗脸、洗脚、到刷马桶,要用三四遍。楼内没有下水道,每天用过的污水,都由明之拎到楼下去倒掉。有时候水供不上,只好不洗脸,不洗脚。


一次,楼下邻居家失火,明之一人掀翻了水泥水缸,为楼下邻居家倒水灭火。那水泥缸很重,平时一个人难以搬动,而明之在情急之下,居然一人就掀翻了过来。


当时的重庆,老鼠和日本鬼子一样猖獗,人饿得面黄肌痩,而老鼠却个个肥硕无比。重庆的报纸不止一次报道:大老鼠敢与人争食,甚至把小娃儿咬死了!我们家房顶楼板里也有一窝令人憎恶的老鼠。在床上方的屋角有个洞,老鼠常在洞中出没,顺着墙壁爬上爬下。每天夜里,我和明之都会被楼板夹层里老鼠打架撕咬的声音吵得心烦。我们更担心老鼠掉到孩子身上,咬伤孩子。明之对鼠患恨之入骨。老鼠们很狡猾,极难对付,轰不走,打不着。有一天,明之下班时咬咬牙掏钱只买了两个鸡蛋,准备给两个孩子吃。他一手拿着一个鸡蛋正要去煮,突然,一只老鼠胆大妄为,竟然在大白天窜了出来, 明之眼疾脚快,一脚上去将它踩死了,污血流了一地。可是他脚下一滑,将一只鸡蛋掉在地上,正好掉在死老鼠的血迹上。此刻,他心中充满厌恶和憎恨, 下意识中竟将手里的另一只鸡蛋攥碎了!


更让我们憎恶的是,75号楼和阴森恐怖的宪兵队为邻,如同与地狱为邻。家是人生航船停泊的一个港湾,为了孩子,我们多么想换一个好一点的居住环境呵。


机会终于来了。中央党部秘书处考虑到我住房的困难,准备给我调换一处大一点的房子。乍听到这个消息,我情不自禁地兴奋得跳了起来,心中暗暗地说:太好了,这回可以不再与宪兵队为邻了!


回到家里,我高高兴兴地对明之说:秘书处要给我们换房子了!


明之听后也非常高兴。可是两人一冷静下来,对于到底换不换房子,又犹豫不决了。


“这个家是我们同上级党组织联系的唯一联络点,如果搬了家,党组织派人来,找不到我们怎么办?”我担心地对明之说。


明之接着我的话茬说:现在楼内上下左右的邻居都不是中央党部的人, 我们住在这里还是比较安全的。安全更重要呵!


“你说得对,如果搬的新家与国民党机关的人混住,反而不安全,组织上更难找我们了。”


最后我们下了决心:在这里我们已经生活了五年,就是再住五年,我们也要坚持。当初我们冒着战乱的危险,从浙江到武汉去找党,为了什么?为了找党组织。现在是我们知道党组织在哪,却不能去找,得等组织来找我们。现在我们有工作,有房子住,虽然生活苦点,但可以克服。说什么也不能与党组织断了线啊!


人的一生中会遇到多次抉择,我和明之宁住陋室不搬新家,也是一次人生的重要抉择。


主意拿定后,我找了一个借口,我对张寿贤处长说:我现在住的上清寺街75号离机关近,上班方便,送孩子上幼稚园也近。这个房子住惯了,暂时就不搬了。等以后孩子大点再说。谢谢处长的关照。


就这样,我们一家四口在那间不到10平方米的房子里,一直住到1946年5月“还都”南京,长达八年之久!


时间在流逝,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仍不见党组织来联系,焦虑和烦恼的情绪时不时会涌上心头。


不过,我们坚信:党组织一定会派人来我们住的老地方找我们的!


在重庆的日子里,我们与重庆的普通老百姓一样,生活十分困难,特别是小放和小新出生以后,开支增加,经济更加拮据。一日三餐吃的都是掺有很多砂石并带有霉味的劣质米,和当时重庆最便宜的“藤藤菜”(空心菜),还有自己做的泡菜,根本谈不上营养。


为了党的情报工作,我们宁可让孩子吃得差些,也要挤出钱来,去做些必要的应酬。


我们本来最憎恨阿谀奉承那一套,但我们处在那个社会环境之中, 又不得不学得世俗一点。逢年过节,我们都要买包点心什么的,去上司家送礼、拜年,或请同事吃饭。


有一次,我们给上司买了一包点心和一小竹筐柑桔,被小放和小新看见了。两个孩子从小就很乖,知道这些是爸爸妈妈准备送人的,他们眼巴巴地看着这些好吃的东西,忍不住用小手摸一摸,又看一看爸爸妈妈,最后还是把小手缩了回来。


我看着懂事的孩子,不由得红着眼圈对他们说:乖孩子,这些东西是送礼用的。等以后爸爸妈妈有钱了,一定买好多好多糕糕给你们吃。


两个孩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爸 爸妈妈的“ 忍耐”,教会了孩子们“忍耐”;爸爸妈妈的“希望”,也在孩子心中培育了“希望”的种子。他们相信爸爸妈妈总有一天会买好多糕糕给他们吃的。


逢年过节,明之和我还要请同事到家里做客,联络感情。北方人来了就包饺子,南方人来了就做狮子头。当时的小职员都很穷,能吃上一顿饺子或者狮子头,也算是打了牙祭。当然,两个孩子就更开心了。


那时候,我哪里有余钱买衣服?一年到头我手不停,不是缝就是补,或是织毛衣,好在从小我跟母亲、姐姐学做女红,手勤手巧。有一次,我为了拍身份证照片,咬咬牙,买了一块洋布,给自己缝了一件旗袍,也给小放、小新各缝了一件小褂。去照相馆拍照片的时候,穿上新衣服的小放闹着要妈妈抱着拍照,这怎么能做身份证照片呢?摄影师想出了一个办法,让小放站在一边, 母女分开一点,成像后把小放的一半切掉,另一半就是我的身份证照片了。我觉得好笑,小放自然不高兴了。就这样,我的身份证照拍好了。

 

 

★1943年,形销骨立的沈安娜面带微笑与女儿小放的合影


我们家里的家具虽然简陋,除了两只旅行皮箱外,床和桌椅全是竹制的。但是我们把家里收拾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墙上有破洞,就用彩纸剪些蝴蝶、花草贴上,显得雅致,也许孩子们在苦难的生活中能感受一点亮丽色彩。多年以后,我们俩回忆起那段生活,感慨地说:那时我们生活虽苦, 但心里始终充满希望。

 


腐败,迟早要垮台

 

在国民党的官僚衙门里,官员贪污腐败成风,发国难财,发战争财的大有人在。受名利、地位、金钱、美女的诱惑,一些意志薄弱的人,随时都会腐化堕落,陷入罪恶的深渊。


刘少奇曾说:共产党员“在他个人独立工作、无人监督、有做各种坏事的可能的时候,他能够‘慎独’,不做任何坏事”。


我和明之与党是单线联系,没有正常的党组织生活,完全靠我们的党性和自觉性,抵御周围的各种诱惑。尽管生活非常艰难,但我们一直保持“慎独”。


明之刚进入掩护职业单位“资源委员会”时,担任财务处科员。他始终奉公守法,洁身自好,每天按时上下班,经手的账目也都清清爽爽,受到上司和同事的好评。


1944年,明之调到“战时生产局”秘书处任专员,负责出纳工作,直接经管银行存款和保险箱现钞,手头有大笔可以挪用的钱财。一个同事因生活所迫,先后两次私下暗示,要和他一起捞外快。明之装作听不懂对方暗示的话,敷衍过去了。


回到家里,明之和我谈起此事,我说:虽然我们的生活清贫,但是这种事不能干,很容易因小失大。如果由经济问题引出政治问题,暴露了真实身份,可就得不偿失了。

明之听了高兴地说:我们想到一起去了!


后来那位同事见明之如此“愚钝”,就忿忿不平地跟他讲起孔祥熙私分美金债券案。这是一桩轰动全国的大案。


那是1944年,美国政府委托中国政府在成都等地修建6座B-29轰炸机机场。四川省各县动用了45万民工,自带工具和90天的口粮,步行前往工地。男女民工,包括童工,用肩挑、车推的原始方法运送土石方,有的女工还背着吃奶的孩子,整天在工地上砸碎石子。机场占用了大片的良田,那是他们祖祖辈辈辛勤开垦的赖以生存的土地,但是他们说,为了打鬼子,我们连命都舍得,还有什么东西舍不得呢?90天后,6座机场全部完工交付使用。勤劳勇敢的中国人民,为祖国的解放和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胜利所做出的重要牺牲,使美国人民赞叹不已。此项工程,美国政府按一美元兑换四十元法币a的官方汇率折算,付给中国政府一亿多美元的现钞。


但是,国民党的军政要员却利用劳苦大众修建机场换来的美元,大搞货币投机。财政部长兼中央银行总裁孔祥熙主谋,伙同他人以二十元法币折算一美元的汇率(当时的黑市价格是一百二十元法币兑换一美元),私分了中央银行库存的美金债券,从中套取美金,牟取暴利,大发横财。然而不久事发,


a 法币,1936 年11 月,国民党政府发行的纸币。由中央、中国、交通、农民四家银行发行。

 

造成轰动全国的私分美金债券案。当时此案正要提交国民参政会讨论,蒋介石突然派侍从室的人来到参政会秘书处,说委员长要看这一提案,将准备分发给参政员的案情材料及原件全部提走。直到参政会闭幕,也没把材料送回来,造成提案不能提交大会讨论的尴尬局面。大会只好销去案号,一桩轰动全国的大贪污案就这样不了了之。


孔祥熙的夫人宋蔼龄是蒋介石夫人宋美龄的大姐,蒋介石和孔祥熙是连襟,这就不难理解什么叫官官相护了。


明之的同事借题发挥,对明之说:大官权大,可以吃肉,小职员无权,喝点汤总是可以的吧?何苦捧个金碗要饭吃?

明之说:那也不是什么汤都可以喝的,弄不好会坏肚子。


同事见明之如此“冥顽不化”,无奈地摇摇头,叹口气说:也罢,也罢!饿肚子总比坏肚子好些。


明之回家又与我说起此事,我说:我在参政会上听到很多参政员议论, 大家都是敢怒不敢言。历朝历代,凡是腐败,那政权就要出问题了。照这样下去,国民党政府迟早要垮台!


一天下午,我奉机要处长之命,去中央训练团大礼堂为蒋介石报告做速记。这是常事,我也没多问,带上手提包就去了。参加会议的人员不多,不过有的却还是生面孔。我一时没搞清是个什么会议。蒋介石的讲话,全是些不着边际的空话,没有什么重要内容,更无主题,而且很快就讲完,到休息室去了。


我以为要散会,这时看见工作人员匆匆忙忙搬动桌椅。我问:你们这是干什么?

工作人员回答:换桌子。


我还没见过换桌子继续开会的事情,正纳闷儿,只见会议桌换成了八仙桌,有人将饭店送来的提盒摆在桌上,一个个打开,一碗碗美味佳肴呈现在眼前,很是诱人。


我见状,知道会议结束了,起身准备离开,却被机要处长张寿贤拦住:沈小姐留步。上面通知,机要人员留下来陪餐。


原来,蒋介石和宋美龄要在今晚为儿子蒋纬国“相亲”,见他的女朋友。人多点,气氛显得热烈些。


蒋介石和宋美龄再次出现,两人互称“达令”,有说有笑,显得很亲热, 很开心。这是我在他们身边工作多年很少看到的情景。


宋美龄那天特别殷勤,特别活跃,大显第一夫人的风采,和大家打招呼, 显得很周到。一些马屁精平时拍不上去,此时在委员长和夫人面前,使出浑身解数,不遗余力地拍起来,奉承话肉麻之极。我远远地看着他们的丑恶表演,只觉得令人作呕。


更让我忿忿不平的是,在艰难的抗战时期,他们竟然还如此花天酒地。我一下想起家中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和食不果腹的丈夫,怎能咽得下这些美味佳肴?看着别人有说有笑,大啖大嚼,我却一点胃口也没有。我的心中充满愤恨,却又不敢稍有显露,只是看着这宴席发呆。


张寿贤处长在一旁见我发呆,便轻声催促我说:沈小姐,请用,快请用吧!我这才勉强吃了几口,耐心陪餐至散席。这时,一个京戏班子进来,要为蒋介石和宋美龄等人唱堂会。我心里好不耐烦,又要等好长时间,便对张寿贤说:处长,家里孩子小,要回家照顾,我先走一步。说着拿起手提包要走。


张寿贤说:天黑路远,再等几分钟,我们一起回去,我车子顺便送送你。我也没有兴趣啊!


当时在重庆,中共南方局和八路军办事处的生活也很艰苦,据知,红岩村的伙食费是每人每月三元法币(当时一个银元兑换四点五元法币),成天吃老胡豆和藤藤菜。1945年毛主席到重庆谈判时,看到在红岩工作的同志, 伙食比延安还差,才指示他们从三元增加到五元。


那时红岩村每月的开支账目都由董必武核查。有一次,有六角钱的账目对不上,董老在大会上做了检查,还给党中央写了检查。


另据有关材料记载:时任国民党侍从室第六组组长、军统特务头子唐纵在1942年7月30日的日记中写道:“陈立夫的儿子陈希曾悄悄告诉我:过年过节委座(指蒋介石)均有赏赐,主任一万二万不等,组长三千五千不等。”


美国记者爱泼斯坦在他的《未完成的革命》一书中这样写道:“当时只要在重庆的酒楼饭馆转一转,就可以看到那里的客人衣着华丽,饮食讲究, 挥金如土……。”


这种天壤之别的生活,迫使更多的人,投身革命洪流。历史证明,腐败,一定要垮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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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忠效,笔名:钟笑。原海军政治部创作室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理事。1955年11月出生,1969年12月入伍,2016年6月退休。历任潜艇轮机兵、轮机班长、轮机军士长、宣传干事、创作员、潜艇副政委、创作室主任等职。1974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1978年开始从事专业创作,1989年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主要著作有:长篇纪实文学《我在美国当律师》、《我在加拿大当律师》、《联合国的中国女外交官》、《丹心素裹--中共情报员沈安娜口述实录》、《“瓦良格”号航母来中国》,长篇小说《酒浴》、《翼上家园》、《从海底出击》,作品集《升起潜望镜》、《蓝色的飞旋》、《核潜艇艇长》等20余部,并有电影《恐怖的夜》(编剧),电视连续剧《海天之恋》(编剧)、文献纪录片《刘华清》(总撰稿)等影视作品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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