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心素裹 ——中共情报员沈安娜口述实录》第十一章 (5)

李忠效 听雪斋书馆 2020-08-15



十一、新形势、新考验、新任务
(1946年春夏—1948年初 在南京)



胜利在望忌大意

 

此时国民党加强了对蒋管区,特别是“中央地带”南京、上海等大城市的控制,报纸上几乎天天登载破获“共匪”组织、抓捕枪毙“共党”分子的消息。国民党中央党部也加强了保密管理。我已不能像在重庆时那样自由出入秘书室、印刷股偷看、偷取秘密文件了。此时,何以端根据中央情报部和吴克坚的指示,告诫明之:越是胜利在望的时候,情工人员越是要注意隐蔽、伪装,切不可麻痹大意,要避免无谓的牺牲。何以端几乎每次与明之接头,都要他代表党组织,把以上精神转达给他联系的几位情工人员,特别是我。


何以端与明之的接头地点经常变换,有时在胜利电影院里,有时在小饭馆、小茶室里,一般选择行人较多、四通八达的十字街头,便于接头后迅速分开。


何以端以商人身份为掩护,经常往来于沪宁之间。为了应付军警和宪兵特务的检查,他在随身携带的小提箱里放着蒋介石和白崇禧照片各一张, 并写上“以端同志惠存,蒋中正”和“以端同志惠存,白崇禧”。每次宪兵特务检查行李,一打开手提箱,看见蒋介石和白崇禧的照片,都吓一跳,马上立正、敬礼,立即放行。


有一个打入国民党军队内部的情工人员,把情报藏在一本《剿匪手册》里,这样一般不会引起特务的注意。何以端认为这个办法好,大加赞赏,就向其他情工人员和交通员介绍这个办法,并要求大家多动脑子,多想妙计,迷惑敌人。


为了情报工作的安全,何以端长期居无定所,据说他当时几乎没有在一张床上睡五个夜晚。有一次,明之应约到何以端的临时住处接头,看到他在亲戚何以藩家的灶坯间(厨房),搭一块木板睡觉。


明之发现何以藩家住房并不紧张,就问何以端为什么住灶庇间,他说: 这里方便,如果有宪兵来,爬起来就可以从灶庇间的后门跑掉。


1946年5月,中共代表团和南方局的部分人员在周恩来和董必武的率领下,由重庆抵达南京,在梅园新村设立机关。自此以后,周围就有许多特务进行监视。何以端联系的秘密情工人员多,按照秘密情报工作的纪律规定, 他是不能到梅园新村党的公开机构来的。可是有一次,何以端因有紧急情报要送,而规定的联络时间又未到,为了不耽误情报的时效,万不得已,他冒险溜进梅园新村送情报。周恩来一方面肯定情报很重要,马上交人处理;一方面严厉批评了何以端的这种危险做法。


何以端将此事告诉了明之,诚恳地说:我们以后一定要引以为戒。在敌我斗争异常尖锐的情况下,更要严格遵守秘密情报工作铁的纪律。


在杭州和重庆时,明之抄写、密藏情报就已很有经验。到南京后,除必要的原件外,他大多用工程设计绘图专用的细尖钢笔和极薄的绘图纸,将情报写成蝇头小字,然后卷好。南京、上海多雨潮湿,明之小心地用防潮蜡纸包上,在火柴盒底部做个夹层,把情报藏在夹层里面。这样,一般很难被人发现,传递也方便。他同何以端在胜利电影院旁的茶室会面,香烟、火柴放在桌上,何以端临走时把火柴盒取走,既自然,又安全。


后来何以端曾说,我有时一天能收到三个火柴盒!

除此之外,明之还想了很多更巧妙的密藏办法,我把他那些自制的密藏物件戏称为“工艺品”。有时何以端看了,也禁不住连连称奇。这些“工艺品”,都是明之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秘密制作出来的。


每当到了晚上,老人和孩子睡了以后,他就用黑布把灯罩上,在灯下像女人做针线活儿那样,精心制作他密藏情报的物件,那情形决不亚于艺术创作。


送情报的时候,为了对付国民党特务的盯梢,明之几乎每天都要小心翼翼地演习甩“尾巴”。每条去联络点的必经之路,他都事先查清有哪些小巷和商店可以穿越。遇到可疑的人,既不惊慌,也不回头观望,而是照常多走一段路,然后找个墙角蹲下身子,装作系鞋带的样子,悄悄地向后看看是否有可疑的人。为了稳妥,他有时故意绕道走进僻静的小巷,有时换乘公共汽车, 直到确信没有“尾巴”为止。


国民党还都南京以后,达官贵人们除了反共,就是纸醉金迷,吃喝玩乐之风十分盛行。


我和明之从重庆到了南京,交友的圈子扩大了一些,交友的方式随着环境的变化,自然也变化了一些。不能像在重庆那样,仅在家里吃个狮子头,打打牙祭。南京当时盛行打麻将和跳交谊舞。打麻将,我们陪不起时间,也赔不起钱。但是我们又想,如果一味“超凡脱俗”,不利于隐蔽伪装。于是我们就选择了跳交谊舞,通过这样的方式和同事打成一片。有点书生气的明之非常用心,在家里画出各种舞步的路线图,然后认认真真地学,几次跳下来,就跳得很有风度了,受到很多同事的赞扬,无形中融洽了和同事的关系。


这时我们一家的生活稍好了一点,便买了一个收音机,经常放大音量,收听当时的流行歌曲。我们就是要让周围的同事看到,我们与国民党的一般职员一样,也在赶时髦,也在纸醉金迷。我们清醒地认识到,越是胜利在望,就越是要注意隐蔽、注意安全,增加保护色,这样才不会被别人怀疑。


关于收音机,还有一段小插曲。我的速记同事居正修在50多年后的1999年,在《红岩春秋》杂志上发表的《和沈安娜一起速记》一文中写道:

当时听这个台(指中共电台)是犯法的,谁也不敢收听。我家住在南京树德里,这里是国民政府家属住宅,有国民政府高官住在里面,里弄门口有卫兵站岗,外人进不来。晚上收听中共电台是安全的。我参加党政最高会议记录,会上听到的军事报告都是官样文章,听到邯郸电台广播消息,往往事实证明内容是真实的。


★1947年,沈安娜、华明之在南京


有一次,我到沈安娜家里,房门开着,我把门关上,指着收音机上的频道, 轻轻告诉她:晚上什么时间,收音机开到这里,是中共的邯郸电台,我天天收听,这里消息是真的,不是我们会上听到的那样。沈安娜似乎听不懂我的话, 没有答话,也不开收音机,就和我说旁的事情了。


当时,我还以为沈安娜不喜欢收听中共电台广播。现在回想这件事,真是好笑。时时处处伪装和保护自己,已经成了我的职业本能。我自然不会随便在别人面前,哪怕是共事多年、老实本分的好友面前,表现出自己真实的政治倾向性。


我为了更好地保护自己,和那些国民党元老的关系也相处得很好。我找了个机会,请国民党元老、书法家于右任a写了一幅字,装裱后挂在屋里。有客人来访,看到于右任写的条幅,都十分羡慕,因为能求到于右任的墨宝,那是要很大面子的。有了这样的面子,我和明之自然也就增加了一层保护色。于右任老先生不论是在重庆,还是在南京,一直对我这个经常可以看到的年轻女速记关爱有加,我也十分敬重这位爱国老人。


我还请在重庆做了八年邻居的国民党元老吴稚晖写了一幅字,挂在家里。


吴稚晖在重庆时已七十多岁了,性格古怪,生活无拘无束,一般会议很少出席。重庆夏日酷热,他在家里经常上身赤膊,一条中式裤子不系裤带,用西裤背带吊在肩上。他平时也不愿多见客人,总在门上贴个条子:吴稚晖不在家。


听说有一次,一个人来拜访,恰巧在门口碰见他,就恭恭敬敬地叫一声“吴委员”。


吴稚晖指指门上的条子说:不是吴委员不在家吗?

来客晓得吴稚晖说话幽默,以为是开玩笑,鞠躬说:真是难得吴委员在家。


吴稚晖正正经经地说:你认错了,我是吴稚晖的哥哥。

来客明知这里没有吴稚晖的哥哥,进去不是,转身也不是,啼笑皆非,搞得很尴尬。直到吴稚晖进屋后,才悻悻离去。


但是吴稚晖对住在隔壁的我们和两个孩子,却经常露出笑脸。


从我们家的阳台,可以看到吴稚晖的书房。两个孩子在阳台上看到隔壁书房里的吴稚晖,总会乖乖地喊:“吴公公好。”吴稚晖也热情地和孩子拍手打招呼。


到南京后,我向吴稚晖求字,他很痛快地答应了。

吴稚晖是国民党的元老,又是名人,有他的字挂在家里,我们的保护色彩就更浓了一些。

 

a 于右任 (1879—1964),陕西三原人,祖籍泾阳。是清光绪年间的举人,1906 年追随孙中山加入同盟会。1910 年曾与宋教仁等办《民立报》。1912 年任南京临时政府交通部次长, 1918 年返陕西,任靖国军总司令,1931 年后长期任国民政府监察院院长。

 


婉拒参选国民党立法委员

 

我在国民党机关工作了十几年,逐渐成为国民党党、政、军高层会议不可缺少的速记骨干之一。我的同事,特别是上司,对我的工作能力和个人修养颇为赏识。


多年来,我一向非常尊重于右任、居正、张继、吴稚晖等国民党元老。每次开会,老先生们通常都坐在前排,有时读文件读到某一页,他们翻来翻去找不到,我会主动帮他们找出来。偶然文件滑落到地上,我会马上过去帮他们拾起来。元老们都很喜欢我这个年轻勤快的女职员。


我刚进中央党部秘书处时,只是个小职员。1940年我任助理干事,1941年升为干事,1945年又升为总干事。


1947年底,中央党部为了减轻本部的经费开支,将部分工作人员的工资关系转到立法院,我此时也经常到立法院参加会议速记,并挂名为专员。当然我仍是个速记员而已。


1947年12月初,国民党准备“行宪”后的第一届立法会选举。在此次选举前的一次中常会开会休息时,元老们在一起闲聊,我从他们身旁经过,于右任突然对我说:沈小姐,我们亲眼看着你辛辛苦苦在党部这么多年了,绩能倶佳,想推荐你为立法委员候选人。


接着,坐在旁边的吴稚晖、张继、居正也附和道:是,是,我们一起推荐你!


我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好事”,一时不好表态,只是问候老先生们身体可好,把话题岔开了。


一年前,蒋介石不顾共产党和中国民主同盟的反对,联合两个小党(青年党和民主社会党)在南京召开了“制宪”国民代表大会,强行通过了一部宪法草案,下一步将要召开“行宪”国民代表大会。行宪立法会委员的选举,只不过是“行宪国大”的前奏。


当不当立法委员候选人,这个问题事关重大,我必须和明之商量决定。回到家里,我将于右任等元老的推荐意见,讲给明之听了。明之想了想,用开玩笑的口吻故意问我:当立法委员,你也不是没有这个能力,是不是收入还可以多些?


是的,立法委员在国民政府里是个名利双收的好职位,许多人为此大走门路。


生死关头是考验,艰苦生活是考验,金钱诱惑是考验。名利地位,同样是严峻的考验。在这十多年里,我和明之曾多次面对重大抉择。现在,我再一次面临名利、地位与党的情报事业之间的抉择。抉择的过程自然也是一种考验。


我说:出风头的事,我打心里厌烦。况且,我们这么多年,从来没把钱看得过重。最重要的是党的情报工作。


明之又故意问我:当立法委员可以接触更多高官,是不是也能获取情报啊?


此时,我还在沉思,然后明确地讲了我的意见:实际上,中央党部的机要速记员要比立法院的立法委员知道的机密多得多。速记员可以连续不断地拿到系统的、完整的情报。立法委员就没有这么方便了。

明之笑着说:嗯,太好了。我完全同意你的意见。


听到明之肯定我的意见,我越发兴奋地说:你别看这个立法委员,我们瞧不上,我听说不少人为了争抢这个席位,吵得一塌糊涂,面子都不要了。如果我为这种事,到风口浪尖上去抛头露面,众目睽睽之下,一旦有人嫉妒,或者有人为与我争选票而不择手段,那不就成了众矢之的了,很有可能暴露我们真实的政治身份,那就会使我们干了十多年的秘密情报工作毁于一旦,给党组织带来损失。


参加立法委员竞选的利害关系,我和明之分析得越来越清楚了,我们决定不去竞选什么立法委员,不考虑个人的名利地位,而是要坚持在核心机要岗位,继续在不引人注意的速记岗位上,不断获取重要情报。

最后,我明确对明之说:我明天就婉言谢绝他们算了!


第二天会议前,我措辞委婉地对于右任等几位元老说:承蒙各位前辈器重,但我年纪还轻,阅历也浅,让我努力两年,再请诸位老前辈栽培。

元老们听了很受用,于右任说:沈小姐为人谦虚,勤于职守,难得难得!



★ 1 9 4 0 年的国民党中央党部职员录(部分),沈琬任中央秘书处助理干事

 


★ 1 9 4 1 年的国民党中央党部职员录(部分),沈琬任中央秘书处干事

 


★ 1 9 4 5 年的国民党中央党部职员录(部分),沈琬任总干事

 

★1948年,沈安娜、华明之在南京


婉拒竞选立法委员这件事,我和明之根本来不及请示领导,便断然作出了抉择。1948年秋,我奉命当面向吴克坚汇报工作。同时也汇报了此事,吴克坚感动地说:“你们为了党的事业,对名誉、地位、金钱一概不顾,自愿做出这个决定,实在难能可贵!”上海解放后,在1949年9月的一次内部会议上,吴克坚又旧事重提,再次表扬了我们。


后来的立法委员选举,正如我预料的那样,竞争异常激烈。因为立法委员的政治地位和声望,比国大代表还要高一点,竞争立法委员比竞争国大代表还要激烈,到处都可以看到为竞选拉票的人。国民党元老张继于1947年12 月突发心脏病去世。居正修告诉我,听人说,张继就是在立法委员竞选时,因为吵架气死的,可见当时竞争的激烈程度。


1948年1月,“行宪”后的第一届立法会,选出了立法委员据说有几百人。几个月后,孙科当选为立法院院长,并召开了第一届立法院会议。论理,立法院是中华民国最高立法机构,而实际上它只是蒋介石的橡皮图章。


我从1935年1月参加革命,就以速记员的身份开始做秘密情报工作,一直到1949 年5月上海解放,我还是个速记员。明之也是从1934年一入党就开始做秘密情报工作,是国民党机关的一般职员,一直到上海解放,仍是个速记员。


★沈安娜挎着随身存放速记本的小皮包。皮包现收藏于上海市国家安全教育馆


我们在国民党机关里不是没有晋升机会,而是党组织要我们做的秘密情报工作,不能让我们晋升,不能让我们离开这个位置虽不高、却十分重要的核心情报岗位。在我们的心中,党的事业、党的利益高于一切。



本公众号近期连载海军作家
李忠效的纪实文学
《丹心素裹—中共情报员沈安娜口述实录》
李忠效、华克放整理
未完待续  敬请阅读

前文回顾



李忠效,笔名:钟笑。原海军政治部创作室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理事。1955年11月出生,1969年12月入伍,2016年6月退休。历任潜艇轮机兵、轮机班长、轮机军士长、宣传干事、创作员、潜艇副政委、创作室主任等职。1974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1978年开始从事专业创作,1989年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主要著作有:长篇纪实文学《我在美国当律师》、《我在加拿大当律师》、《联合国的中国女外交官》、《丹心素裹--中共情报员沈安娜口述实录》、《“瓦良格”号航母来中国》,长篇小说《酒浴》、《翼上家园》、《从海底出击》,作品集《升起潜望镜》、《蓝色的飞旋》、《核潜艇艇长》等20余部,并有电影《恐怖的夜》(编剧),电视连续剧《海天之恋》(编剧)、文献纪录片《刘华清》(总撰稿)等影视作品多部。

欢迎关注听雪斋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