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翼上家园》第一章 生日飞行 (1)

李忠效 听雪斋书馆 2020-08-23





《翼上家园》



第一章  生日飞行

 

      

    东方刚刚现出一片柔和的浅紫色和鱼肚白,程天宜将军悠然地从一个童话般的梦境中醒来。这个梦他已经不知做过多少次了,他喜欢这个梦,童话般的梦境不仅使他年轻,而且每次都会感到浑身轻飘飘的,像只风筝。他喜欢风筝,喜欢一切能在天上飞的东西。

    他在床上伸了个懒腰,感到浑身清爽。一串数字在他的脑际闪过:1988-8-14。这是个让程天宜精神抖擞的日子。今天是他55岁生日,今天他要去飞行。作为老歼击机飞行员,程天宜每年都要坚持几个飞行日,而且每年他的生日,他都要上天--用飞行来自我庆贺一番。他要向别人证明,同时也向自己证明,他宝刀未老,锋芒犹存。

    一想到要飞行,程天宜的情绪就格外地好。他敏捷地起身下床,开始洗漱,准备吃过早点就出发去机场。就在这时,客厅里的电话不合时宜响了。在这寂静的早晨,那电话铃声显得特别清脆响亮,给人一种不祥之感。

    程天宜看看表,还不到出发的时间。这么早,谁呢?
    是政治部主任孙幽泉打来的:“程副司令,昨天夜里航×师祢古师长被他老婆用菜刀砍了三刀。”
    “严重吗?”程天宜惊讶地问。祢古是个刚离休的飞行师长,和程天宜私交颇深。发生这样的事情,程天宜是无法想象的。
    “据医院报告,没有生命危险。”孙幽泉说。
  “他老婆为什么砍他?”
    “目前还不清楚。我已经让保卫处把她隔离了,情况正在调查。”
    “什么时间砍的?”
    “大约凌晨一点左右。”
    “为什么才报告?”
    “考虑到首长今天有飞行,而且事态不很严重,所以就没有惊动首长。”
    “还有别的事吗?”
    “另外矫健参谋长的爱人昨天半夜给我打电话说了一些参谋长的事情,还说要找你,我告诉她要找你最好等到天亮以后。”
    “她找我什么事?”
  “她自己会跟你说的。”
     正说着,旁边的程控电话响了,程天宜拿起电话,正是参谋长的妻子吴雨芳。
    “程副司令,矫健有外遇!”是一种哭声。
    程天宜情不自禁地皱了下眉头。
    “程副司令,矫健是你的老部下,你可得好好管管他啊!”
    程天宜看看表,用尽量耐心的口吻说:“小吴,这件事回头再说,我现在马上要去机场了。”

  在去机场的路上,程天宜一直在闭目养神,脑子里却在交替出现两个女人的形象--祢古的妻子狄苇和矫健的妻子吴雨芳。他已经有好几年没看到狄苇了,她现在是什么样子?年轻时的狄苇还是很讨人喜欢的,狄苇甚至还追求过他,如果他那时不是已经准备和白帆结婚了,说不定真会娶她。那么结果会怎样呢?会不会现在挨砍的不是祢古,而是我?那个小巧精干的吴雨芳,在机关门诊部和大家的关系都很好,怎么就处理不好和矫健的关系呢?很早就听说他们夫妻不和,难道真的是矫健有了外遇?当初,祢古和狄苇、矫健和吴雨芳的恋爱,都是很有浪漫色彩的,可现在……

    程天宜不由得在心里发一声感叹:浪漫的故事总会拖着一个不幸的尾巴!
    “首长,机场快到了。”秘书小秦从前座上回过头来说。
    程天宜睁开眼睛,脑子里的杂事立刻跑得无影无踪。这是他多年养成的职业习惯,不论在什么情况下,一看见飞机他就能把所有与飞行无关的事情忘到脑后。

    “飞行时脑子里不能存有任何杂念。”这是他的战友、海军航空兵战斗英雄王自重生前送给他的座右铭。
      


      
    程天宜将军是海军北海舰队航空兵副司令员,他的出动,少不了要惊动飞行团上上下下许多人。在程天宜还没有到达机场之前,飞行团领导和地勤人员就把飞行前的一切准备工作都做好了。

    太阳刚刚在起飞线的东端升起,天地间流荡着一片雄浑的赤色。程天宜从他的小骄车里钻出来时,人们看到他的肩膀上跳动着耀眼的金黄。那是他的将军肩章的反射光。

     一队年轻的军人已经整齐地排列在飞行员休息室的门口。

    “立正--!”一个军官喊道,跑步奔向程天宜,“报告副司令员,飞行准备完毕,请指示!××团团长赵京南。”

    程天宜干练地还了一个军礼,然后一挥手:“解散!”径直走进飞行员休息室。赵京南等人随后鱼贯而入。

    休息室的茶几上摆着洗干净的水果和听装的饮料。程天宜皱起眉头,回身对赵京南说:“现在的水平提高了?平时飞行有没有?”
    赵京南犹豫了一下:“没有。这是专为您准备的。”
    程天宜一摆手:“端下去。”

  赵京南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团政委魏子安,那眼神儿在说:都怪你!

  水果和饮料是魏子安吩咐人准备的。本来赵京南不让摆,魏子安坚持要摆,首长来不能一点表示没有。赵京南说,你等着挨撸吧。魏子安半信半疑。他刚从别的单位调来,还不太了解程天宜。

  魏子安表情有些尴尬地吩咐人把水果和饮料撤走了,秘书小秦把程天宜的专用磁疗茶杯摆在茶几上。

    说话间程天宜已经换好了飞行服,小秦立即递上茶杯,程天宜喝了一口,然后提起飞行头盔,对赵京南说:“走吧!”

    这一套程序有条不紊,丝毫不拖泥带水。魏子安心里暗叹:这老头子威风凛凛,飞行上一定是把好手!

      
      
    一只黑色壮硕的苍鹰久久地飘在秋野的天空,有时像钉在那里一动不动。这个画面犹如相片一样印在程天宜的脑海里。那种遥远苍凉的感觉从他儿时开始,多少年来几乎一直在伴随着他。

  儿时的程天宜羡慕那飘在天上的苍鹰。那时他的名字叫程小狗。当地农村的风俗,生了孩子取个小猫小狗的名字好养活。

    那只黑色苍鹰闯进他的记忆是在他六岁那年。一天,他和一群大孩子在村外的大草甸子上玩耍,玩累了,就躺在草地上晒太阳。晒着晒着竟睡着了。接着便做了一个梦,梦见他在草甸子上奔跑,跑着跑着他的身体便离开了地面,像一只鸟儿一样飞上了天空。飞过高山,飞过大河,飞过辽阔的田野,在天空中俯瞰大地的景色,他感到有趣极了。

  忽然有一只小田鼠钻到了他身子下面,把他惊醒了。这时他一睁眼便看到了天空中的那只苍鹰。回想起梦中飞翔俯瞰大地的情景,就不由得想,是不是我刚才变成了那只鹰?

    从那以后,他不知又做过多少飞翔的梦,有时候梦见站在地上,双臂端平,深吸一口气,使劲憋住,两脚向上一蹬,身体就轻悠悠地像只风筝一样飘起来了。几十年之后他陪小孙女看日本卡通片《铁臂阿童木》时,不由得想,创作这个卡通片的日本人一定和他一样也做过飞翔的梦。

    他曾经听许多人说他们小时候也都做过这样的梦,长大以后就不做了,而他,已经年过半百,还在不时做这种梦,近年来,他意外地发现,每到他生日的前夜,他都会梦见自己像儿时一样在天上飞。

    昨天晚上,不,是今天早晨,他又梦见了六岁时在天上飞的情景。是预示他在返老还童?还是在预示他飞行顺利?

    太阳在渐渐升高,停机坪的一切影子都在渐渐缩短。

    程天宜走到为他准备好的飞机跟前,机械师萧盘湖啪地一个立正:“报告副司令员,飞机准备完毕,请检查!”
    程天宜亲昵地拍拍他的肩膀:“怎么回事,还这么瘦?”然后开始检查飞机。萧盘湖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后面。

    萧盘湖原来是程天宜的公务员,人很机灵,程天宜很喜欢他。因为人长得瘦,有人送他一个外号“小排骨”。给首长当公务员只要做好了,最后的出路一般都是很光明的,不是去学开车然后转志愿兵就是去考军校。学开车比较容易,考军校要相对难一些。

    有一天,程天宜问他:“萧盘湖,当完公务员,你想干什么?”
    他想了想说:“学开车技术太简单,没意思,我想去考海军航空技术专科学校,将来毕业了去维护飞机。我非常喜欢飞机,这辈子飞行员是当不上了,能当个维护飞机的机械师也就心满意足了。”

  程天宜对所有喜欢飞机的人都格外好感,他认为小排骨这孩子很有志向,对他也就特别关照,后来小排骨考军校时总分数比录取线稍低一点,他亲自出面打了一个电话,把问题解决了。

    程天宜检查完飞机,满意地点点头,戴上飞行头盔,蹬上扶梯,跨进座舱,然后按动开关,座舱盖慢悠悠地盖上了。小排骨迅速撤走扶梯。
      


      
    祢古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只觉得眼前一片雪白,像是躺卧在雪野之中。他奇怪,这是什么地方?
    “你醒啦?”是一个轻柔的女人声音。

    他寻着声音望去,只看到一双年轻美丽的眼睛--她的脸被一付大口罩遮住了,额头上顶着一个饨馄皮儿似的帽子。这时他才意识到,此刻他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与此同时,他感觉到了伤口的疼痛,肩膀上,胳膊上,仿佛半边身子都在疼。疼痛使他的意识渐渐变得清晰。昨天夜里发生的事情又一幕幕呈现在他的眼前,那情景真是恐怖极了。回想起来就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噩梦。

  祢古和狄苇只生有一子,已经成家,自己有房子,没和父母住在一起。祢古住的是师职房,四室一厅,使用面积70平方米,两个老人住在里面显得有些空空荡荡的。近年来祢古和狄苇的关系有些紧张,有时几天都不说话,几年前就开始分室而居,夫妻之间更很少有衾枕之事--双方年纪都大了,如果关系亲近,情绪又好,或许还会保持些许往昔的斗志,但是他们现在虽然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彼此冷漠的形同路人,那里还会有一点激情?

    祢古和狄苇年轻的时候都属于很出色的那一类人。男的不仅一表人才,而且飞行技术非常棒,是海军航空兵初创时期最优秀的歼击机飞行员之一,女的身材苗条,相貌出众,用“沉鱼落雁”、“羞花闭月”之类的旧词来形容她的容貌也不过分。她曾经是海军基地文工团的舞蹈演员,后来改行到海军疗养院当护士,祢古和她就是在疗养的时候认识的。他们彼此相爱,早期基本上可以说是恩爱夫妻,有人说他们是郎才女貌的一对,有人说他们是天造地配的一双,总之,谁见了都说他们很般配。他们之间的冷漠是从儿子祢少拉结婚以后开始的,更确切地说是在祢古离休以后开始的。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个道理狄苇不是不懂,但是她在感情上怎么也接受不了这样一个事实:她辛辛苦苦拉扯大的儿子被另一个外来的女人夺了去。她不仅看不惯儿子对媳妇好,而且也看不惯媳妇对儿子好,因为她觉得媳妇对儿子越好,儿子就会对媳妇越好。开始她还能忍着,后来就忍不住了,常常无端地指责儿子或儿媳,把儿子和儿媳搞得莫名奇妙,于是儿媳便经常委屈地流泪。祢古没有离休之前,很少在家,也很少见到那种莫名奇妙的尴尬的场面。离休之后,在家的时间多了,见到她们婆媳之间的不平的事情也就多了。

    有一次,在家里吃饭的时候,小两口无意之间表示了一点亲昵,狄苇当即把筷子“啪”的一摔,阴着脸起身离去,弄得小两口面面相觑,目瞪口呆。接着儿媳也离开桌子,躲到厕所里嘤嘤地哭开了。本来欢欢喜喜的一场家宴,让狄苇搅了个不欢而散。祢古看不惯狄苇在儿媳面前的那种作派,开始还好言相劝,可是狄苇不但不接受劝告,反而时常恶语相向:“我知道我现在老了,没有吸引力了,你对我这也看不惯,那也看不惯。你要看着儿媳妇好,你就跟儿媳妇一起过去!”

    祢古气得脸都白了:“你……你怎么变得这样不讲道理?”
    “我怎么了?我怎么了?就你那点花花肠子我还不知道!”
    祢古觉得妻子的思维出了毛病,就缓和了一下口气说:“你过去不是这个样子的,一定是更年期综合症。”
    “你才是更年期综合症!越老越没出息,你这样人我见得多了!”

    祢古见和她说不清道理,干脆就不理她了,心里真的就向着儿媳,他认为在这个家里,不能失去公平,他要让儿媳知道,对他的儿子好是会得到承认的。每次他去外地出差,回来时都会给儿媳带来一些礼物,于是狄苇心里就更不舒服,于是老两口之间的矛盾就越来越激烈。渐渐的,儿子也不给母亲好脸子看了。后来家里有了孙子,小孙子祢都都不懂事的时候还和奶奶好,稍一懂事,也不和奶奶好了。狄苇在家中受到了空前的孤立。于是她的精神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

    昨天夜里,祢古做了一个梦,梦见他和小孙子都都在屋里玩,隐隐约约觉得有人持刀走进他的房间,他便下意识地把小孙子抱在怀里。这时他听见了一股凉风呼地向他头上刮过来,他本能地一侧头,那菜刀砍在他的肩膀上,他一下醒了,睁开眼睛一看,只见狄苇披头散发地又向他举起了菜刀。他连忙一闪身爬起来,这时胳膊上挨了一刀,他顾不得疼,冲上去想夺下狄苇手中的菜刀,同时大叫:“你疯啦?狄苇你疯啦?”

    狄苇则气喘吁吁地挥舞着菜刀,气急败坏地叫道:“叫你花!叫你花!”
    在搏斗过程中,祢古的小臂上又挨了一刀。后来就在他即将夺下菜刀的那一刻,狄苇突然挣脱开来,转身跑回她自己的房间,把门插上不出来了。

    祢古皮开肉绽,浑身是血,再加上和狄苇搏斗耗尽了力气,他抓起电话刚说了一句:“快来人……”就昏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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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忠效,笔名:钟笑。原海军政治部创作室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理事。1955年11月出生,1969年12月入伍,2016年6月退休。历任潜艇轮机兵、轮机班长、轮机军士长、宣传干事、创作员、潜艇副政委、创作室主任等职。1974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1978年开始从事专业创作,1989年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主要著作有:长篇纪实文学《我在美国当律师》、《我在加拿大当律师》、《联合国的中国女外交官》、《丹心素裹--中共情报员沈安娜口述实录》、《“瓦良格”号航母来中国》,长篇小说《酒浴》、《翼上家园》、《从海底出击》,作品集《升起潜望镜》、《蓝色的飞旋》、《核潜艇艇长》等20余部,并有电影《恐怖的夜》(编剧),电视连续剧《海天之恋》(编剧)、文献纪录片《刘华清》(总撰稿)等影视作品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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