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三章 乱点鸳鸯
一
楚城走到一个肉摊跟前,对那个看上去颇有几分姿色的女摊主说:“给我称五两肉,要一刀切。” 路边上一溜肉摊,他之所以买她的肉,不是看她的肉好,而是看她比别人顺眼。不仅人长得受看,穿得也比别人干净。有的摊主那脸像是几天没洗,有的敞个怀连个围裙也不围,有的白围群已经快成黑的了,只有她,头梳得净光,脸洗得清亮,白围裙一尘不染。楚城有个习惯,买东西常常不是先看货,而是先看卖东西的人。好象人善货就好似的。 女摊主一边切肉,有些好奇地问:“你们当兵的也讲究这个呀?” 楚城意识到自己穿着军装,便有些难为情:“噢,是家里老人讲究。”实际上他是受妻子的指示来买肉的。妻子程云告诉他,买五两肉,用五两面包55个饺子,用来庆贺父亲的55岁大寿。在此之前他也不知道还有这种讲究。近年来,这种莫名其妙的讲究越来越多了。 女摊主一刀下去,正好五两,楚城惊叹不已。付过钱,离开的时候,女摊主热情地说欢迎他再来。他就想,挺出众的一个少妇,站在路边卖肉,可惜了。接着又想,人家卖肉未必就不是一种挺好的活法儿,用得着我在这里怜香惜玉么? 楚城喜欢接近那些平民家庭出身的女孩子,他觉得她们为人质朴,生活的真实。他不喜欢那种出身名门,没有多少贵族血统却满身贵族气的女人。他本人出身于湖北荆州山区的一个农民家庭,他从来也没想过能和一个将军的女儿结婚,可他偏偏被程天宜看中,之后成了他的女婿。 楚城是水上飞机独立团的飞行员。7年前,当时任舰航参谋长的程天宜带工作组到水上飞行团检查工作,正好赶上水上飞机进行夜航训练,他便和工作组的同志一起来到外场。 水上飞机的起飞和降落不是在陆地上进行,而是在海面上。 那夜,天上没有月亮,天很黑,海更黑,如墨。水上机场的海岸边,两束明亮的探照灯光交替照射着海面,一架墨绿色的水上飞机缓缓地从岸上滑入水中。驾驶这架飞机的机长就是当时任飞行中队长的楚城。 水上飞机具有低空性能好,续航时间长,能在水上降落等独特优点,是夜间远海最理想的侦察兵和巡逻兵。但是由于夜间飞行难度大,特别是起飞十分困难,当时团里还没有一个飞行员能夜间放单飞。楚城主动向团领导请缨:“不能飞夜航,等于我们瘸了一条腿。如果夜间来了紧急任务怎么办?我们应该练出两条健康的腿!不管什么时候来任务,我们随时都可以走。” 有人担心这样太冒险,楚城力陈己见,最后终于得到了团领导的支持。他根据水上飞机的特点和自己飞过岸机夜航的实践经验,把无照明情况下的起飞作为难关来攻。 与此同时,探照灯熄灭了。这意味着楚城将在无照明条件下操纵几十吨重的庞然大物飞上天空。 楚城用力眨了眨眼睛,让视力适应光线的急剧变化,然后开动引擎,轻轻推上油门,飞机便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呼啸着向前冲去,墨色的海面掀起一条白链似的浪花。 水上起飞与陆上起飞的最大不同是水面永远不会像陆上跑道那么平坦。俗话说:无风三尺浪,有风浪更高。 这夜无风,涌动的海潮在水面上制造出一个个永不固定的秃岭和浅窝。飞机无法平稳地航行,机身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处置稍有不当,飞机就会偏航或钻水,后果将不堪想象。楚城神情严峻地注视着仪表,熟练地操纵驾驶杆,准确地修正飞机的俯仰和倾斜,保持航向。当起飞速度升到规定的指数,他轻柔而有力地拉动驾驶杆,飞机便昂首离开水面,像一只大鹏飞上星光灿烂的夜空。 农家子弟?很好。程天宜自己也是农民出身,他喜欢农家子弟,他们能吃苦,做事一般都比较扎实。 热爱飞行事业?太好了!程天宜就喜欢热爱飞行事业的人,不论年龄差距有多大,不论你有什么毛病,只要热爱飞行事业就算有了共同语言。求大同,存小异嘛! 本来工作组主要是来检查全团军事训练情况的,程天宜突发奇想又顺便把楚城的个人情况也全面考察了一番。 两天以后,程天宜正坐在舰航司令部作战值班室里听汇报,突然接到上级命令:由于台风袭击,长江口外的海面上有三千多只渔船和七万多名渔民处于险境,命令你部立即派水上飞机前去配合舰艇进行救护。 程天宜当即指示作战参谋向水上飞行团下达任务,并特别指出:建议他们派楚城去执行水上救护任务。 程天宜的意图很明显,这对楚城既是个考验,也是个锻练。 受台风影响,黄海海域的气象也非常恶劣,空中乌云翻滚,海面上风急浪高。楚城机组率先出航,飞机穿云破雾,向遥远的东海飞去。 灾区上空云底高仅50多米,为了看清海上的每一个目标,楚城驾驶着飞机紧贴云底飞行,并不时作超低空盘旋。海上风大浪高,强大的气流使飞机产生剧烈的颠簸,楚城和机组成员忍住恶心呕吐,专心保持飞行状态,认真搜索海面,及时把发现的情况通报给救援的舰船,并把一个个救生圈投给落水者,最后使成千上万的遇险的渔民脱离险境。 海上引导救护的成功,使程天宜进一步加强了对楚城的青睐。于是决定招楚城为婿。 程天宜有一个女儿,叫程云,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他本来不想干预子女的婚事,但是程云偏偏爱上了一个他认为不应该爱的人--当年批判他“单纯军事观点”的极“左”分子宫西岳的儿子宫北海。程天宜对宫北海倒是没有什么成见,就是不想和宫西岳作亲家。另外宫北海是个工厂的技术员,他更希望女儿能找个飞行员。楚城的出现对于他来说,简直是太及时了!
飞行员找对象政审一向非常严格,自己找可以,但必须及时向组织汇报,经组织审查批准,才可以谈,才可以结婚。所以,每个年轻飞行员的婚恋状况,组织上都了如职掌。这些对普通人来说纯属个人生活问题的事情,到了飞行员那里,就不仅仅属于个人生活问题了。 首先,政审不过关,绝对不允许继续交往,原因是不言而喻的。其次,恋爱过程中的有些情况也需要了解,比如失恋,不仅影响飞行员的情绪,也会影响飞行安全。如果飞行员的情绪不稳定,按规定就不能让他上天。 那天,水上飞行团的朱团长把楚城叫到他的宿舍,笑容可掬地对他说:“楚城,恭喜你!你要交好运了!” 楚城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朱团长长了一张马脸,不笑的时候反而要比笑起来好看些。楚城宁愿他不笑。 朱团长从抽屉里取出一张姑娘的照片,往楚城面前一推:“好好看看,可别看走了眼!” 那照片上的姑娘是程云。细眉,杏眼,直鼻,鹅蛋脸,人中不长不短,嘴巴不小不大,眉眼之间似笑非笑,含清秀之气,口鼻之畔似羞非羞,溢高贵之质。 楚城又看了看程云的照片,放到桌上:“如果是别人介绍的,还可以考虑,你团长大人介绍的,不敢高攀。” “你想啊,有你团长的面子摆在那里,这就等于说,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如果谈不成,我的心理压力太大啦!再说,一看照片,就知道这姑娘是有来头的,恐怕咱要不起。” “你小子,谈恋爱都谈出经验来了,一套一套的!你先别管介绍人是谁,也别管她是什么背景,先说长相,你觉得怎么样?” “长相没问题,五官端正,超凡脱俗。就是不知身材怎么样?别是个小儿麻痹症。” “身材绝对没问题,不胖不瘦,身高一米六三。年龄也合适,比你小三岁。” 程天宜说:“你叫他今天晚上到我家里来一趟,我和他谈谈。” 晚上,楚城被朱团长“押”到了程天宜家。一开始他不肯来,朱团长火了:你楚城有什么了不起的,就算我团长面子小,请不动你,难道参谋长也请不动你?以后谈不谈是你的事,今天去不去可就不仅仅是你的事了! 程天宜和老伴白帆热情地接待他们。朱团长非常清楚自己在这个家庭里和楚城的位置是颠倒的,所以一进门就把楚城让到上宾位置上,楚城和他谦让了半天,直到程天宜示意让楚城坐到上宾位置,楚城才落座。半个屁股坐在沙发边上,像是随时准备起立的样子。 白帆一边给客人沏茶,一边打量楚城,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我本来想让程云和你见个面,你猜她怎么说?你女儿还没到嫁不出去的程度,还用上赶子嫁人!你看,我这个老头子两头不捞好。” “首长,恕我直言,你女儿应该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家。” “哦?我看我们就挺门当户对的嘛!你是飞行员,我也是飞行员;你是农家子弟,我过去也是从农村出来的。” “这不仅仅是门第观念问题,而是家庭环境养成的思维方式和生活习惯问题。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的故事千古流传,可是人们只知道他们私奔以后生活无着,当垆卖酒,相濡以沫,其乐淘淘,却不知他们由于原先的生活环境不同,一个是娇小姐,一个是穷布衣,养成了各不相同的生活习惯,因此经常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家庭琐事闹得不可开交,甚至闹到水火不相融的程度,最后不得不离婚。其实这些都是由于出身门第不同而造成的。” 楚城笑道:“我编的。没吃过猪肉,还没看过猪跑吗?” “年纪不大,想的问题倒不少。”程天宜呷了一口茶,清清嗓子,又说,“还是脑子复杂一些好。”在心里头更加喜欢楚城。 “喝点水,喝点水。”白帆在一旁说。从她的表情上可以看出,她也很喜欢这个小伙子。 程天宜很随便地和楚城唠起家常,老家还有什么人,当兵之前都干过什么农活,还记不记得什么节气种什么庄稼,从家里到县城要走多远,当地妇女生孩子青年人结婚老人去世都有些什么风俗,后来忽然兴致勃勃地问他会不会骑驴骑马骑老牛。 楚城说:“我小时候很淘气,农村所有能骑的东西我都骑过。我还骑过猪。” 程天宜说:“在我们老家,猪是不让骑的,大人说,骑猪撕裤裆。不知什么意思。我偷偷骑过一次,给摔下来了。猪这东西不好骑。” “我骑驴比较在行。”程天宜神采飞扬地说,“我十三岁那年,曾经骑着一头小毛驴从老家出发,过黄河,到河北的沙河根据地去找我父亲。” “行啦行啦,别又说你那点光荣历史啦!”白帆适时地打断了程天宜的话头。 “好吧,不说历史啦,还说骑驴。你知道骑驴有什么学问吗?”这后一句话是对楚城说的。 程天宜说:“我现在还记得那几句顺口溜:骑驴骑夹板儿,骑牛骑腚眼儿,骑马骑正点儿。” 程天宜的胶东口音很重,那几句顺口溜便平添了几分韵味。白帆最先忍不住笑了起来:“什么乱七八糟的!” 朱团长咧着大嘴傻傻地笑,楚城若有所思,皮笑肉不笑。 “骑驴骑夹板儿,就是骑在驴背靠前腿的地方,拉套的时候那地方是套夹板儿的,所以叫骑夹板儿。为什么骑那个地方呢?毛驴喜欢尥蹶子,骑在那个地方稳当,摔不下来。” “骑牛骑腚眼儿,就是骑在牛后屁股那个地方。牛不会尥蹶子,不用担心摔着。为什么不骑前面呢?牛喜欢用犄角在身上赶苍蝇,挠痒痒,骑在夹板儿那里容易被牛角伤着。” “骑马骑正点儿,就是骑在马背的正中间。马是又会尥蹶子又会扬前蹄,只有中间那个地方稳当点儿。” “在这个问题上,咱俩是没有共同语言的,和楚城就有。要不是见了他,我还想不起来呢!” 朱团长不失时机地插言道:“这种生活我也没有。听起来停有意思的。” 程天宜端起茶杯大饮了两口,楚城起身为他添水。白帆说,我来吧,他说,我来我来。 茶几上摆着几个小盘,有糖有瓜子还有五香花生米,程天宜一边让楚城和朱团长吃,一边捏了一粒花生米往嘴里送,不小心没捏住,花生米掉到了地上,很有生气地滚到地毯中央。程天宜笑骂一声“他妈的”,站起身来,绕过茶几,跟踪追击到地毯中央,拣起那粒调皮的花生米,捻去红皮,又往嘴里送。白帆这边紧喊,不要啦!他那边已经送到嘴里去了。 程天宜的这个举动,让楚城看了很受感动,这是一种本色的体现,他像是看见了自己的父亲。他的父亲就是这样不会浪费一粒粮食的。他觉得他和这位高级干部之间的距离一下拉近了。他认为应该重新考虑与他的女儿程云恋爱的问题。 朱团长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动作很大地看看手表,然后小心翼翼地对程天宜说:“首长,时间不早了,您看还有什么指示?” “好吧,你们走吧!今天算是认识认识门儿,以后常来玩儿!比如,谈谈骑驴骑马的感受什么的。” 楚城低声对程天宜说:“那件事,让我考虑考虑,可以么?” 程天宜爽朗地回答:“可--以。别有压力,有句话怎么说的?哦,买卖不成情谊在嘛!是不是?”。 出门时,楚城走在前面,一抬头,看见门外站着一个姑娘,肩上挎着一个坤包,身着一件白色连衣裙,月光下更显得婷婷玉立。他马上认出来了,是程云。 白帆说:“啊,你回来的正好,来,认识一下,这是楚城,这是朱团长,这是我女儿程云。” 楚城和程云握了握手,他感觉到她的手冰凉。夏天,不应该这么凉。他想。 在回部队的车上,朱团长问楚城:“你的感觉怎么样?” 楚城不假思索地说:“像个肉饼被放在火炉上烤。”然后他又像自言自语,“可是她的手为什么那么凉呢?” 三个月之后,楚城作了程天宜的女婿。几年之后,他才搞明白程云的手当时为什么那么凉。
楚城提着五两肉来到岳父家的时候,妻子程云已经把那五两面和好了放在那里“醒”着。程云看了看楚城买的肉,说:“你就今天这点事办的还行,不肥不瘦,正好。赶快洗洗,剁馅儿。” 程云说:“让他弄吧,我爸的乘龙快婿,老丈人过生日,让他也表现表现。” 楚城也不多言,进厨房把肉洗了,然后在案板上嘭嘭嘭地剁起来。 楚城并不是性格内向少言寡语的人,在飞行员堆里,他是有名的“活宝”,会说笑话,也会说粗话,吹拉弹唱无所不能,当兵之前他只会吹笛子拉二胡,当兵之后不长时间,他把钢琴手风琴也学会了,每次节假日开晚会或是与外单位搞联欢,他都是台上的主角,时不时还来个相声小品什么的,当然都是自编自演。可是在老丈人家里,他却像换了个人,只知道干活,很少说话。他无论是演节目还是驾驶飞机,总是潇洒自如,到了老丈人家的家里,他总是局促不安,就像一个人骑自行车在一米宽的小路上走稳稳当当,在一米宽的桥面上走便心理紧张,总担心会掉下去一样。在老丈人家的客厅里,他的心理场就如那一米宽的小桥,这里不是他挥洒激情的舞台。尽管岳父岳母还有小舅子谁也没有歧视他。 老丈人家房前有一块空地,稀稀拉拉长着几棵小白菜,半死不活,杂草倒是十分茂盛。楚城呆着没事干,就找来一把铁锹,把杂草铲了,把地翻了,把石头拣了,一畦一畦地整好,像棋盘格子,然后去市场上买来各式各样的菜种种上,几天之后,各种各样的小菜就长出来了,绿茵茵的,煞是喜人。什么人见了都夸这菜地伺弄的好。 程天宜也得意地对老伴儿说:“我给你挑的这个女婿不错吧?” 感情是一种不确定的化学元素,谁也说不清楚哪个分子和哪个分子相遇才能产生理想的化学反应。 人们从表面上看,都认为楚城和程云挺般配的,却不知,他们从一开始就隐藏着感情的危机。这危机主要来自于程云。不久前,他们已经开始谈论离婚的事了,只是一直瞒着老头子。

前文回顾

李忠效,笔名:钟笑。原海军政治部创作室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理事。1955年11月出生,1969年12月入伍,2016年6月退休。历任潜艇轮机兵、轮机班长、轮机军士长、宣传干事、创作员、潜艇副政委、创作室主任等职。1974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1978年开始从事专业创作,1989年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主要著作有:长篇纪实文学《我在美国当律师》、《我在加拿大当律师》、《联合国的中国女外交官》、《丹心素裹--中共情报员沈安娜口述实录》、《“瓦良格”号航母来中国》,长篇小说《酒浴》、《翼上家园》、《从海底出击》,作品集《升起潜望镜》、《蓝色的飞旋》、《核潜艇艇长》等20余部,并有电影《恐怖的夜》(编剧),电视连续剧《海天之恋》(编剧)、文献纪录片《刘华清》(总撰稿)等影视作品多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