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超低空
一
Ｑ－８型歼击机飞行团的空勤教室讲台两侧挂着几张图，上面写着“日本空袭美国珍珠港示意图”、“以色列空袭伊拉克原子反应堆示意图”和“阿根廷空军击沉英国‘谢菲尔德’号驱逐舰示意图”等。矫健身穿飞行服，手执伸缩型电镀教鞭，在给飞行员们上课。 “我们这个团，在五六十年代，曾经是个赫赫有名的‘低空霸王团’，国民党空军一听到我们团进驻前线，就闻风丧胆。文化大革命当中，低空训练被取消了，一荒废就是十几年。现在我们改装了新机种，再把低空技术恢复起来，那么，我们就如猛虎添翼，所向无敌！” 矫健的口才很好，讲话很有煽动性，语气里充满了自信。他用教鞭指着挂图继续讲道： “日本海军航空兵在袭击美国珍珠港之前，曾经用很长时间在４０米高度进行向水面舰艇发射鱼雷的训练，为１９４１年１２月７日的偷袭行动，打下了很好的基础。以色列空军的战斗力在世界上是众所周知的，尤其是超低空水平很高，１９８１年６月７日，以色列空军超低空飞入伊拉克，巧妙地躲过伊拉克防空雷达的搜索，向伊拉克的原子反应堆发动突然袭击，取得成功。还有１９８２年春天爆发的英阿马岛之战，英国现代化装备的‘谢菲尔德’号驱逐舰，被阿根廷空军的‘超级军旗’式战斗机用‘飞鱼’式导弹在低空接近目标后击沉。一名英国随军记者，在描述这场对英国人来说是巨大耻辱的战斗时这样写道：‘这次攻击是由阿空军从舰队对空警戒高度以下溜进来的一架低空飞机实施的。它发射了一枚导弹，命中谢菲尔德号导弹驱逐舰’。－－这些战例有力地说明，在现代战争中，能否突破敌人的对空防御，是完成作战任务的先决条件，而对空防来说，低空、超低空飞行又显示了极大的优越性：它缩短对方雷达的探索距离，便于利用雷达盲区；能造成敌炮瞄雷达的困难，削弱防空武器的打击效果；也给对方歼击机作战带来许多困难。” 接着，矫健又给飞行员们演示了以上几次低空偷袭的不同特点。他一口气讲了一个多小时，最后他强调指出：“超低空飞行的特点是：飞行速度快、障碍物体多、辨别目标难、机动范围小、体力消耗大、危险情况多。尤其是Ｑ－８型飞机，作为新机种，以前还没有搞过超低空，我们更要加倍谨慎，稍有疏漏，转眼之间就会发生机毁人亡的事故。” 他停顿了一下，从台下那一张张坚毅的面孔上，他看到了信心。他把电镀教鞭在空中一挥，说：“从明天开始，你们和我一起乘直升机上天熟悉地形地貌，每个人都要熟悉训练空域的每一个地面障碍物。下课！” 几十个飞行员一轰儿散去。矫健对团长赵京南说：“你要第一个飞出来，然后接替我当超低空飞行教员。” 赵京南毕业于空军航空学校和空军学院－－海军航空兵的歼击机飞行员都是由空军航空学校培养出来的－－到海军已经１７年了，是三种气象教员、三种气象指挥员和四种气象飞行员。多次执行重要战备任务，四次荣立三等功，不仅飞行技术出类拔萃，心理素质也很好。一次飞夜航，他发现发动机声音突然不正常，原来是转速悬挂！他心不慌，手不乱，立即刹车、减速，使飞机在跑道外面１００多米处停了下来，避免了一次重大事故。对这样的部下，矫健自然是放心的。
一架银色的直升机拔地而起，载着十几名歼击机飞行员悠然升上天空，像一只硕大无朋的灰蜻蜓。 驾驶这架直升机的飞行员是程飞。他今天有个小小的心愿，那就是要给机上的歼击机同行们露一手儿。平常在歼击机飞行员的心目中，他们才是天之骄子，是老大哥，其他机种，如轰炸机、运输机、直升机等等，都是小弟弟，根本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仿佛机种代表了一种身价，飞机越新越好，身价就越高，歼击机飞行员的优越感常常使其他机种的飞行员受不了。刚才上飞机之前，程飞和他们握手的时候又一次感觉到了屈辱。 直升机的飞行速度慢，飞行动作要比歼击机更容易看得出潇洒。歼击机起飞时要先昂首，拉起升空。直升机起飞时则是先翘尾，然后像老牛抵架似的低着头，飘然升空。歼击机速度快，回旋半径大，直升机速度慢，回旋半径也就小。所以回旋也好，俯冲也好，悬停也好，倾刻之间就能看到，感觉到。 直升机升空以后，程飞先来了一个小半径回旋，接着就是一个大角度俯冲。这都是飞行计划中所没有的。矫健一下就明白了程飞的用意，他用机持通话耳机对程飞说：“程飞，飞行表演可以停止了，按计划飞行！” “明白！”程飞答道，脸上露出几分得意。这种事情也只有他来做，别人是绝对不敢的。 没有任何标记的天空，已经被人为地画出了一个个方形的格子，像棋盘，那每一个格子就是一个编了号的空域，如３号空域，５号空域等等。矫健带着飞行员就是要熟悉每个空域下方的障碍物，以免在超低空飞行时造成相撞事故。 “那是什么？”矫健指着海岸上的一个宝塔式的高压线铁架问大家。 “再仔细看看，从空中向下看，它们两者有什么不同？” 矫健命令程飞绕目标盘旋两圈，让大家从不同角度进行观察。 直升机降落以后，矫健对程飞说：“飞得很好，就是有点赌气，这是不能允许的。下次再这样我可要向你父亲告状啦！” 程飞不好意思地两手一摊：“你的部下太傲慢，有点盛气凌人。” 矫健严肃起来：“你比他们还糟糕，不把参谋长放在眼里！” 矫健拍拍他的肩膀：“我知道。”然后低声对他说，“听说我老婆向你父亲告我的状，别人不能理解我，我想你应该能理解。你知道该怎么做。”丢给他一个神秘的微笑，大步流星地走向他的汽车。 程飞站在那里愣了半天神儿，直到矫健的汽车没有影了，他才对矫健的话似有所悟：他一定是说我在夫妻关系的问题上和他同病相连，可是他怎么会知道我的事情的呢？
经过空中观察地面障碍物之后，矫健又领着飞行员来到他事先让人制作好的巨大沙盘跟前。飞行员们在沙盘上看到了从空中看到的所有障碍物：海上的岛屿，岸上的高山、丘陵、烟囱、宝塔、电线杆。矫健引导大家从各个不同的角度上观察障碍物的特点，然后拿起飞机模型，在这些障碍物中间穿来穿去，讲解避开这些障碍物应该采取的每一个动作。 “好，大家分头去练习，对这些障碍物要做到识别迅速，回避准确。”矫健对大家说。 对团长赵京南的地面训练，矫健抓得最紧。他知道，团长飞的好坏会直接影响其他飞行员的情绪和斗志。他把赵京南叫到教练室，面对面坐下，先听赵京南汇报，接着提一些问题，最后又叫他做动作。赵京南对答如流，动作无误。 “很好，准备很充分，但思想上不能放松。”矫健提醒赵京南道。 在对每个飞行员进行了严格的模拟训练考试之后，矫健决定转入超低空训练。 矫健带领飞行员们来到外场。一架架银色的战鹰威严地排列在停机坪上，像一支支搭在弦上的箭，一声令下，就会射向苍茫的海天。 为了增强飞行员们的信心，矫健第一个蹬上飞机，他要给大家来一个示范表演。座舱盖悠然地合上了，引擎轰然响起，飞机缓缓滑向起飞线，接着，飞机就像脱弦的利箭，一闪，便消失在茫茫的蓝天上。 矫健的传奇故事很多，几乎每个飞行员都知道几个，流传最广的便是他“袭击毛驴得娇妻”的故事啦。 “参谋长的超低空，那才叫真水平，能从地上拽个媳妇回来！”一个年轻飞行员说。 “什么时候咱也能有那个艳福就好了！”另一个年轻飞行员说。 “不准胡说八道！”赵京南严厉地制止他们，“你们都给我老实点，谁违反了纪律，我决不轻饶你们！” 矫健一连飞了三个起落。然后开始用教练机带飞赵京南。赵在前座，他在后座。实际上是赵京南驾驶飞机，他在后面给他“保驾”。 飞机在各种障碍物中间穿来穿去，飞机状态不稳定，一开始赵京南有些紧张，毕竟是第一次飞超低空啊！矫健却表现的十分沉稳，时而提醒他注意障碍物的位置、高度，时而又纠正他的操作动作。从矫健沉稳的声音里，赵京南受到鼓舞，紧张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 在矫健的耐心指导下，赵京南的超低空飞行技术进步很快。穿越障碍物时动作轻盈自如，像一条在珊瑚礁丛中游动的鱼。机翼下掠过万千景色，宝石蓝的海面，点缀着片片白帆，星罗棋布般的大大小小的岛屿，有绿色的，有红色的，还有半红半绿色的－－绿色的是因为长满了植被，红色的那时没有植被的秃岛，半红半绿则是一半有树一半秃。有一艘核潜艇突然从水里冒出来，像是一条大鲸鱼浮出水面。那景色真是壮观极了！ 飞机降落之后，赵京南兴致勃勃地说：“我要是会画画，准能画出一幅世界名画！” 矫健从赵京南的神态中看出，他对超低空飞行已经很轻松了。 经过反复考核，矫健高兴地对赵京南说：“好！你现在可以当超低空飞行教员了！” 接着，赵京南又用矫健带他的办法，带出了一批飞行员。很快，全团的飞行员都像羽毛渐丰的小鸟，一个个全都放了单飞。
飞行员们到底飞得怎么样？矫健决定来一次全面考核。程天宜闻讯也要来观看。程天宜是乘直升机赶到考核现场的。 超低空训练区附近有一座高山，山上有一座“老爷岭”，岭峰壁立像一道面对大海的“城墙”。赵京南驾驶飞机来到“老爷岭”外侧，降低高度，从“城墙”的腰间呼啸而过。霎时，“城墙”上飞沙走石，黄烟翻滚，犹如刮起了一阵龙卷风。紧接着，第二架、第三架呼啸而过。全部达到了超低空的要求。 大海上有座小岛，岛上地势呈“凹”形，两侧被绿色的花草树木覆盖着。矫健要求，飞机要从“凹”部中间位置飞过去。几名年轻飞行员驾驶的飞机都圆满地完成了这一超低空飞行动作。每当飞机飞过“凹”部地带时，两侧的花草树木都狂摆不止，像是刮起了十级台风。 程天宜对考核的结果表示满意，对矫健的工作也表示满意。这个团是矫健带出的第四个超低空飞行团。程天宜暗想：如果他在处理家庭问题上也像抓训练这么顺手就好啦！
那天，矫健的妻子吴雨芳到程天宜的办公室去了，一付很委屈的样子。见了程天宜不等开口说话，眼泪先就一双一对地掉了出来。吴雨芳虽然已经人到中年，但依然风韵犹存，年轻时的美貌并没有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消失，既没有发胖，也没有憔悴，只是眼角多了几道鱼尾纹。程天宜也感到奇怪：她一天到晚那么些烦心的事，她怎么就不显老呢？ “坐吧。”程天宜说。他最见不得女人掉眼泪。女人的眼泪法力无边，可以横扫男人的威严，可以淹没男人的自尊，可以唤起铁石心肠男人的同情心。 程天宜心里一颤，他仿佛看见秦香莲对黑包公说，包大人，你可要为奴家做主啊！ 吴雨芳抽抽鼻子，一手掏手绢擦泪，一手从包里掏出一张叠着的皱皱巴巴的纸来。然后双手递给程天宜：“这是在我们家纸篓里找到的，上面有那个女人的名字。一定是他一边和她打电话聊天一边写的。” 程天宜粗一看，没看出什么名堂，上面全是矫健信手写下的并不连贯的字句。再细看，可以隐约辨别出里面有个女人的名字：王婧。而且这个名字被书写了无数遍。程天宜不得不承认，吴雨芳分析得有道理。 “这说明他心里装着这个女人，不然他为什么不写别的女人的名字？”吴雨芳的逻辑思维一点也不混乱。 “我了解过了，是Ｘ团一个老职工的女儿，老职工退休以后，她顶替父亲当上了部队职工，现在是舰航招待所的领班。” “现在还说不清。王婧很风骚，和所有的舰航首长都能说上话。” “那我不是脱离群众鹤立鸡群了吗？”程天宜想改变一下谈话气氛，故意调侃道。 程天宜晃了晃那张皱皱巴巴的纸，对吴雨芳说：“小吴，你想让我凭这张纸，治矫健什么罪？” 吴雨芳犹豫了一下：“我的意思是，你是他的老首长，他就听你的话，你好好开导开导他，叫他别再想三想四的，把心收回来，好好过日子。他能有今天不容易，再说我们还有一个女儿，我不想让女儿没有父亲。”说着说着，眼泪又下来了。 “这样吧，先把这张纸放我这里，我找时间开导开导他。不过能不能让他把心收回来，关键还得靠你自己。你说对不对？” 这时候矫健已经到Ｑ－８飞行团组织超低空训练，为了不分散他的精力，程天宜就把这件事压下了。他准备在适当的时候再和矫健谈一谈。
前文回顾
李忠效，笔名：钟笑。原海军政治部创作室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理事。1955年11月出生，1969年12月入伍，2016年6月退休。历任潜艇轮机兵、轮机班长、轮机军士长、宣传干事、创作员、潜艇副政委、创作室主任等职。1974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1978年开始从事专业创作，1989年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主要著作有：长篇纪实文学《我在美国当律师》、《我在加拿大当律师》、《联合国的中国女外交官》、《丹心素裹－－中共情报员沈安娜口述实录》、《“瓦良格”号航母来中国》，长篇小说《酒浴》、《翼上家园》、《从海底出击》，作品集《升起潜望镜》、《蓝色的飞旋》、《核潜艇艇长》等20余部，并有电影《恐怖的夜》（编剧），电视连续剧《海天之恋》（编剧）、文献纪录片《刘华清》（总撰稿）等影视作品多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