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翼上家园》第十二章 桃木象棋

李忠效 听雪斋书馆 2020-09-12





第十二章  桃木象棋

      

      

    是个黄昏,夕阳正红时候,矫健给祢古打电话:“老师长,是我啊,矫健。你晚上没什么事吧?我想来看看你。”

    祢古在家闲得难受,很希望有个人来和他说说话,就说:“我能有什么事?就等着烤铁板(火葬)啦!你再不来看我就看不着啦!”

    不一会儿,矫健来了。左手托着一盒象棋,右手还提着一兜吃的东西。司机要帮他提,他没让。他有一个原则,不管去看谁,东西都要自己提,这表示了一种诚意和恭敬,决不让司机或秘书代劳。仅此一点,便赢得了许多人的好感。尤其是老同志,都认为这个年轻人会办事,让人看着心里舒坦。

    矫健有个优点,那就是对老同志非常尊重,不论是在位的不在位的,不论是职务高的职务低的。他没在祢古手下干过,和祢古没有太深的私交,但是祢古对他却非常欣赏。矫健当师长时祢古已经当了6年的师长,后来上级要从他们两个之中选拔一名舰航司令部副参谋长,祢古听说了,主动向上级下来考核干部的领导同志推荐矫健。他说,矫健比我年轻,将来比我有发展。我都这把年纪了,占了那个位置,就会耽误他两年。因此有位海航首长赞扬祢古高风亮节有人梯精神。祢古私下里对别人说,早干什么来?要不然我现在连舰航司令都干上了!

    不管怎么说矫健还是很感谢祢古的。当了舰航参谋长之后,见了祢古还是一口一个老师长长老师长短的。

    祢古见矫健来看他还带了东西,就和他开玩笑:“嗨,你现在是我的上级,应该我给你送礼才对,哪有上级给下级送礼的?”
    矫健说:“一点小礼物,不成敬意。本来应该去医院看你的,因为正在××团搞超低空集训走不开,等集训完了你已经出院了。”
    “听说了。集训搞得怎么样?”
    “还可以。我觉得和你们当年‘大比武’相比,还差点劲。”
    “时代前进了,应该比我们那时候强才对。”
    “设备是比那时候好了,人的思想素质和敬业精神不如你们。”矫健灵机一动,“哎,老师长,你什么时候去给部队讲讲大比武怎么样?”
    “我?”祢古哈哈笑道,“你可别让我到处丢人现眼啦!我现在躲人还躲不及呢!要讲,就请程副司令去讲吧。他比我有号召力。”
    “可你老这么窝在家里,也不是个事儿啊!”
    祢古叹口气说:“我已经开始习惯了。”神色有些黯然。

    矫健打开棋盒,拿出两枚棋子对敲了两下,发出清脆的响声:“记得你以前象棋下得不错,这是我专门请人从我的老家给你带来的。这棋子是桃木的。”
    祢古一听喜出望外:“桃木的?太好了!听说桃木避邪。”
    矫健说:“陪你杀两盘?”
    祢古犹豫:“你晚上没事?”
    矫健展开棋盘纸,一边摆棋一边说:“下棋也是事。我历来主张能干会玩儿。光知道干活不知道休息,那时木头。”
    祢古笑道:“哈哈,你这个家伙!听说你当飞行员的时候就喜欢玩儿。”
    “那时候年轻,玩儿的有点离谱。”
    “我还听说,你玩儿起来经常把老婆给忘了,她老和你打架。”
    矫健苦笑:“唉!别提啦!”

      


      

    往事悠悠,往事不堪回首。
    并不是所有的往事都是令人伤感的。矫健与赶毛驴的姑娘吴雨芳从相识到相爱,就充满了温馨和浪漫的色彩。

    那天,吴雨芳到部队来找矫健送还他赔毛驴的200元钱,一去再没有消息。那些钱他在抽屉里放了好长时间,没舍得花。每次一拉开抽屉里看到那钱,就会有那姑娘的影子在他的眼前晃动,一会儿是红色的,一会是藕荷色的。有时真希望能再见到她。当然,他想见到她的目的,也就是美化一下视野,并不想与她有更进一步的交往。

    后来,那抽屉里的钱一点点花光了,姑娘的倩影也渐渐地从他的眼前消失了。就在他已经忘记那个叫吴雨芳的姑娘存在的时候,他忽然收到一封信,字迹陌生,地址也陌生。打开信来一看,正是那个叫吴雨芳的姑娘写来的。信很短,言简意赅。她告诉他,她现在已经考上了南京海军医校,她是在认识了他之后才决定报考这所学校的,她认为她只有这样才可能有资格给他写信。她说你如果认为我已经具备了这种资格,希望收到你的回信。

    矫健几乎没有犹豫就给吴雨芳写了回信。之后便是频繁的鸿雁传书,“来往的信件在路上碰头,写信等信,成了盘踞心窝的两件大事”(叶圣陶语)。

    吴雨芳从医校毕业之后,两人便结婚了。婚礼上,有人让他们介绍恋爱经过,矫健搪塞说,是一朋友介绍的,见过两次面,彼此感觉不错,就一直通信,然后就确定了恋爱关系。故事很平淡,大家很失望。在此之前,除了那个群众干事,谁也没见过吴雨芳,所以也就信了。后来有一天,那个已经当了股长的群众干事在营区里见到吴雨芳,觉得面熟,怎么想也想不起在哪见过。第二次又见到她时,他忽然想起来了,就冒冒失失地上前问她:你还认识我么?吴雨芳这时也认出他来,说,是你呀!

    很快大家都知道了矫健和吴雨芳的罗曼史,有人开玩笑说:他在婚礼上说的那个介绍人朋友,原来是头驴啊!

    一般来说,浪漫的婚姻都不会有浪漫的结局。矫健和吴雨芳的婚姻也没能跳出这种规律。家庭矛盾的孰是孰非,清官难断,中庸一点说,都有责任。

    矫健结婚的时候,已经是飞行大队长了。飞行部队有个普遍的现象,凡是飞行技术好的人,都绝顶聪明,精力过剩,剩余时间总是比别人多。平时不准外出,也不准回家,有些还是单身汉,也无家可回。怎么打发这些剩余时间呢?唯有文体活动。篮球、排球、足球、乒乓球、羽毛球、军棋、象棋、跳棋、扑克等等,什么都有。这里的飞行员们最爱玩儿的是一种被称作“够级”的扑克牌--六个人打四付扑克,玩儿起来很热闹,也很刺激。矫健最爱打“够级”了,他打“够级”可以废寝忘食,他说打“够级”不仅可以锻炼一个人的智慧,还可以培养团结协作精神。他是团里为数不多的几位“够级”高手之一矫健就是在当地刚刚兴起打“够级”的高潮时和吴雨芳结婚的。蜜月里,他暂时告别了扑克牌和他的牌友们,和妻子在两个人的世界里窃窃私语。热恋中的人们仿佛总有说不完的贴心话。写信时可以一口气写十几张,还是嫌话长纸短。见面了,舌头要比笔头来的利索,于是,不出一个月,就觉得一火车的话都让他们说完了。接着便是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不知再说什么话题。那时候电视还不普及,谁家里有个四个管的收音机已经是很现代化的电器了。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地听收音机?没劲。这时矫健便又想起他的牌友们,想起那如火如荼的“够级”战场。他的心飞离了温柔之乡。

    矫健回归牌桌,受到牌友们的热烈欢迎。他和大家一起贴条子、戴帽子、钻桌子,玩儿得很开心。尤其是“够级”时那扣人心弦的场面和变幻莫测的形势--时而和风细雨,时而炮火连天,时而山重水复,时而柳暗花明,时而阴云密布,时而曲径通幽,令人回肠荡气,流连忘返。

    一次两次的“忘返”还可以谅解,次数多了,必然招至妻子的盘问和抗议。
    “干什么去了,回来这么晚?”妻子问。
    “和他们打扑克玩儿了。”他坦率地回答。
    妻子生气地撅起了小嘴:“看来打扑克比我重要,打扑克都能把老婆忘了。”

    矫健知道把妻子一个人晾在家里不对,就好言好语哄她一番。下一次,如果又因打扑克回去晚了,他就说开会了。

    一次两次说“开会”还可以蒙混过去,次数多了,妻子就不信了。有一次,吴雨芳一人在家太闷,就想去看看矫健是否真的在开会,结果跑到空勤楼去一看,却见他正在一群飞行员的起哄声中撅着屁股钻桌子。

    飞行员们看见大队长的媳妇来了,更加恶作剧般“嗷-嗷-”地哄叫起来。矫健开始不知怎么回事,等他从桌子底下钻出来,才发现妻子正横眉立目地瞪着他。

    “你怎么来了?”矫健不自然地问。
    “你不是开会么?你们就是这么开会的?今天我算长了见识了!”说完,气乎乎地扭过头去,咚咚咚地走了。
    “嗷--!”飞行员们又叫起来,这分明是在取笑他们的大队长。

    矫健是个爱面子的人。和大家一起玩儿,贴条子钻桌子,没有什么面子问题,在老婆的问题上就不一样了。吴雨芳的举动,让矫健在部下面前很没有面子,很伤他的自尊。回到家里,就没了哄她高兴的兴致,两个人都怄气,谁也不理谁。夫妻之间曾经有过的甜蜜感也在渐渐消失。

    两人都消气的时候,矫健对妻子说:“以后没有急事不要到空勤楼去找我。影响不好。”
    吴雨芳不以为然:“怎么啦?兴你骗我,不兴我找你?还知道影响不好?和那些飞行员一起没大没小地钻桌子影响就好啦?”
    “嗨,不是一码事!”
    “怎么不是一码事?我看就是一码事!”

    话不投机,矫健也懒得和她说了。以后再打扑克,为了避免被妻子找了去的尴尬,他就和牌友们找个隐蔽的地方。吴雨芳曾经去找了两回,果然没有找到。结果更坏了,吴雨芳怀疑他是去和别的女人约会了,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和他没完没了。弄得矫健哭笑不得,只好请了牌友来给他作证,于是搞得他更没有面子,心里火得不得了,还不好表现出来。他怕自己一火,老婆更闹个没完。

    部队的干部都有一个共同的弱点:怕老婆闹事。尤其是飞行部队,老婆一闹,领导就会来找你谈话,甚至让你停飞。地方的男人那才潇洒呢!

    矫健有个中学同学,也喜欢打牌,有一天他正在和几个朋友一起玩儿牌,老婆打电话问他今天开工资没有,他说开了,老婆说赶快拿回来我等着用。他说现在不行,我这有事。老婆说有什么事,我知道你们在打牌,快回来!他说你给我点面子好不好?老婆说什么面子不面子,你那面子值几个钱!他火了,说你真他妈老太太生孩子--没有×数!老子面子值几个钱?起码要比这月的工资多!工资你也别想要了,马上回家和你离婚!结果那同学真就把婚离了。

    尽管吵几句嘴就离婚的作法不足取,但矫健还是挺佩服他那同学,起码他敢作敢为。矫健自愧不如。

    吴雨芳还有一个矫健不曾料到的毛病--洁癖。按说,农村出来的女孩子,不应该有洁癖的。吴雨芳偏偏比那些“大家闺秀”还要讲究整洁。也许是学了几年医学出的毛病,也许是正认为她是农村出来的,矫枉过正吧。总之,她在许多方面洁净得让他受不了。

    比如,她的那双手一天不知要洗多少回,碰了什么她认为不干净的东西就要洗手,而且一洗老半天。对矫健她也要求的很严格,不洗手绝对不让他上饭桌。这也应该。可是他有时几天不回家,回到家里就想亲亲她,抱抱她,激动起来还想把手伸到衣服里面摸摸她,这时她就会理智地提醒他:洗手了没有?于是搞得他意境全无,激情全无。

    还有,她每天都要洗屁股,换裤衩。这也应该。女人嘛,应该养成良好的个人卫生习惯。可是她也要求矫健和她一样每天洗,每天换。矫健说,男人又不是女人,用不着!很不耐烦地抗争了几回,再加上他也并不天天回家,她也就不那么严格要求他了,但是要和她睡觉是必须要洗的。有时礼拜天早晨时间从容,矫健想和她亲热亲热,成其好事,她会非常不合时宜地提醒他:昨天晚上洗了么?

    她不吃生的黄瓜和西红柿,嫌不卫生;她也不喜欢农村的亲戚朋友来家里作客,嫌他们脏;她也很少回乡下,觉得家里的饭没法吃。

    “你过去在农村的那些年是怎么过来的?”矫健对她的这种变化很不理解。
    “过去不知道倒也罢了,现在知道了,就不能熟视无睹。不卫生是很可怕的。”她振振有词。

    她和别人说话还喜欢拿腔拿调,吃饭叫就餐,睡觉叫就寝,上厕所叫入厕--“早晨就餐的时间到了他还不起床”,“每天入厕的时间特别长”,“他从来就没有按时就寝过”。

    让矫健最不能忍受的是,飞行员们到他家里作客,她经常莫名奇妙地给人家摔脸子。害得矫健轻易不敢邀请别人到家里来。
    有了孩子以后,她的那些奇怪的毛病不但没有改进,甚至发展到矫健连说她几句也不行了。
    矫健经常看着她当年送给他的照片独自沉思,过去那个纯朴的吴雨芳哪去了?
      


      

    矫健和祢古一边走棋,一边聊天,天南海北,无所不及,说的最多的竟然是家庭琐事。彼此的心思都不在棋盘上。他们下了两盘棋,各胜一局,打了个平手。

    “再来一盘?”矫健说。
    “今天就到这吧。我看你有点心不在焉。”祢古毫不客气地说。
    “你也一样。”矫健反唇相讥。然后长出一口气,说:“过去讲,英雄难过美人关,现在要我说,是英雄难过家庭关。”
    “你想对我说什么?”祢古机敏地看着他。
    “我想离婚。”矫健坦诚相告。
    “这恐怕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虽然现在普通老百姓离婚不算什么,可是你毕竟不是普通老百姓。”
    “这个我想过,大不了,最后去当个普通老百姓。”
    祢古笑了:“要是这么想,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还是你们年轻人有魄力。不过嘛,程副司令那一关可不是那么好过。”
    矫健苦着脸说:“是的,我有点怕他。所以一直不敢和他提这件事。”
    祢古警觉起来:“什么意思?是不是想利用我?”
    矫健笑了:“不敢。如果老师长在方便的时候,愿意在他面前帮我提一下,我将感激不尽。”
    祢古大笑起来:“哈哈!你这个家伙,原来是来贿赂我!”他拿起两枚棋子敲得满屋啪啪响。
    矫健不好意思地说:“在他面前,你的话比我有分量。”
    “那倒是,我可以现身说法。”祢古指了指还掉在脖子上的胳膊说。
    “更重要的是你们是老朋友。”
    祢古目光落在矫健提来的那一大包东西上:“是吃的?”
    矫健说了声“是”,便一件件掏出来。有酒,有罐头,还有罐装的奶粉和瓶装的小咸菜。
    “好东西,好东西!正是我现在最需要的。我接受你的贿赂啦!”祢古高兴得容光焕发,“打开,先喝两口,然后我就给老程--程副司令打电话!”
    “不急,不急。”
    “不急是假的,你恨不能马上就逃离苦海。”
    两人刚把酒倒好还没喝,电话响了。

    是程天宜打来的:“祢古啊,我是老程。矫健在你那里吧?”
    祢古说:“在,我正好有事要找你……”
    程天宜说:“你的事一会儿再说,你先让矫健听电话。”
    电话声音很响,程天宜的话矫健都听到了,那语气不大对头。
    “程副司令,我是矫健……”
    “你现在马上回家,把你的家庭问题处理好,不要闹得满城风雨的。你是高级干部,要注意影响!”
    “程副司令,出了什么事?”
    “你回去就知道了!你把电话给祢古。”
    矫健把电话交给祢古的时候,竖起一个手指摇了摇,意思是那件事先不要和他说。祢古点点头。
    “祢古,什么事?你说吧。”程天宜的语气缓和下来。
    “哦,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我要送送矫健,以后再说吧。”
    祢古放下电话,把矫健送到门口:“谢谢你来看我。”
    矫健苦笑:“下次再来陪你喝酒。”满腹心事地走了。

    祢古回到屋里,发现矫健送来的东西有一部分不翼而飞,知道一定是被狄苇拿走了。他也不和她计较,坐下来自己喝酒。看着矫健送他的那付油红发亮的象棋,不由得想:若是桃木真的避邪,他自己也应该弄一付桃木象棋放在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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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忠效,笔名:钟笑。原海军政治部创作室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理事。1955年11月出生,1969年12月入伍,2016年6月退休。历任潜艇轮机兵、轮机班长、轮机军士长、宣传干事、创作员、潜艇副政委、创作室主任等职。1974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1978年开始从事专业创作,1989年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主要著作有:长篇纪实文学《我在美国当律师》、《我在加拿大当律师》、《联合国的中国女外交官》、《丹心素裹--中共情报员沈安娜口述实录》、《“瓦良格”号航母来中国》,长篇小说《酒浴》、《翼上家园》、《从海底出击》,作品集《升起潜望镜》、《蓝色的飞旋》、《核潜艇艇长》等20余部,并有电影《恐怖的夜》(编剧),电视连续剧《海天之恋》(编剧)、文献纪录片《刘华清》(总撰稿)等影视作品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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