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十二章 桃木象棋
一
是个黄昏,夕阳正红时候,矫健给祢古打电话:“老师长,是我啊,矫健。你晚上没什么事吧?我想来看看你。” 祢古在家闲得难受,很希望有个人来和他说说话,就说:“我能有什么事?就等着烤铁板(火葬)啦!你再不来看我就看不着啦!” 不一会儿,矫健来了。左手托着一盒象棋,右手还提着一兜吃的东西。司机要帮他提,他没让。他有一个原则,不管去看谁,东西都要自己提,这表示了一种诚意和恭敬,决不让司机或秘书代劳。仅此一点,便赢得了许多人的好感。尤其是老同志,都认为这个年轻人会办事,让人看着心里舒坦。 矫健有个优点,那就是对老同志非常尊重,不论是在位的不在位的,不论是职务高的职务低的。他没在祢古手下干过,和祢古没有太深的私交,但是祢古对他却非常欣赏。矫健当师长时祢古已经当了6年的师长,后来上级要从他们两个之中选拔一名舰航司令部副参谋长,祢古听说了,主动向上级下来考核干部的领导同志推荐矫健。他说,矫健比我年轻,将来比我有发展。我都这把年纪了,占了那个位置,就会耽误他两年。因此有位海航首长赞扬祢古高风亮节有人梯精神。祢古私下里对别人说,早干什么来?要不然我现在连舰航司令都干上了! 不管怎么说矫健还是很感谢祢古的。当了舰航参谋长之后,见了祢古还是一口一个老师长长老师长短的。 祢古见矫健来看他还带了东西,就和他开玩笑:“嗨,你现在是我的上级,应该我给你送礼才对,哪有上级给下级送礼的?” 矫健说:“一点小礼物,不成敬意。本来应该去医院看你的,因为正在××团搞超低空集训走不开,等集训完了你已经出院了。” “还可以。我觉得和你们当年‘大比武’相比,还差点劲。” “设备是比那时候好了,人的思想素质和敬业精神不如你们。”矫健灵机一动,“哎,老师长,你什么时候去给部队讲讲大比武怎么样?” “我?”祢古哈哈笑道,“你可别让我到处丢人现眼啦!我现在躲人还躲不及呢!要讲,就请程副司令去讲吧。他比我有号召力。” 祢古叹口气说:“我已经开始习惯了。”神色有些黯然。 矫健打开棋盒,拿出两枚棋子对敲了两下,发出清脆的响声:“记得你以前象棋下得不错,这是我专门请人从我的老家给你带来的。这棋子是桃木的。” 祢古一听喜出望外:“桃木的?太好了!听说桃木避邪。” 矫健展开棋盘纸,一边摆棋一边说:“下棋也是事。我历来主张能干会玩儿。光知道干活不知道休息,那时木头。” 祢古笑道:“哈哈,你这个家伙!听说你当飞行员的时候就喜欢玩儿。” “我还听说,你玩儿起来经常把老婆给忘了,她老和你打架。”

二
并不是所有的往事都是令人伤感的。矫健与赶毛驴的姑娘吴雨芳从相识到相爱,就充满了温馨和浪漫的色彩。 那天,吴雨芳到部队来找矫健送还他赔毛驴的200元钱,一去再没有消息。那些钱他在抽屉里放了好长时间,没舍得花。每次一拉开抽屉里看到那钱,就会有那姑娘的影子在他的眼前晃动,一会儿是红色的,一会是藕荷色的。有时真希望能再见到她。当然,他想见到她的目的,也就是美化一下视野,并不想与她有更进一步的交往。 后来,那抽屉里的钱一点点花光了,姑娘的倩影也渐渐地从他的眼前消失了。就在他已经忘记那个叫吴雨芳的姑娘存在的时候,他忽然收到一封信,字迹陌生,地址也陌生。打开信来一看,正是那个叫吴雨芳的姑娘写来的。信很短,言简意赅。她告诉他,她现在已经考上了南京海军医校,她是在认识了他之后才决定报考这所学校的,她认为她只有这样才可能有资格给他写信。她说你如果认为我已经具备了这种资格,希望收到你的回信。 矫健几乎没有犹豫就给吴雨芳写了回信。之后便是频繁的鸿雁传书,“来往的信件在路上碰头,写信等信,成了盘踞心窝的两件大事”(叶圣陶语)。 吴雨芳从医校毕业之后,两人便结婚了。婚礼上,有人让他们介绍恋爱经过,矫健搪塞说,是一朋友介绍的,见过两次面,彼此感觉不错,就一直通信,然后就确定了恋爱关系。故事很平淡,大家很失望。在此之前,除了那个群众干事,谁也没见过吴雨芳,所以也就信了。后来有一天,那个已经当了股长的群众干事在营区里见到吴雨芳,觉得面熟,怎么想也想不起在哪见过。第二次又见到她时,他忽然想起来了,就冒冒失失地上前问她:你还认识我么?吴雨芳这时也认出他来,说,是你呀! 很快大家都知道了矫健和吴雨芳的罗曼史,有人开玩笑说:他在婚礼上说的那个介绍人朋友,原来是头驴啊! 一般来说,浪漫的婚姻都不会有浪漫的结局。矫健和吴雨芳的婚姻也没能跳出这种规律。家庭矛盾的孰是孰非,清官难断,中庸一点说,都有责任。 矫健结婚的时候,已经是飞行大队长了。飞行部队有个普遍的现象,凡是飞行技术好的人,都绝顶聪明,精力过剩,剩余时间总是比别人多。平时不准外出,也不准回家,有些还是单身汉,也无家可回。怎么打发这些剩余时间呢?唯有文体活动。篮球、排球、足球、乒乓球、羽毛球、军棋、象棋、跳棋、扑克等等,什么都有。这里的飞行员们最爱玩儿的是一种被称作“够级”的扑克牌--六个人打四付扑克,玩儿起来很热闹,也很刺激。矫健最爱打“够级”了,他打“够级”可以废寝忘食,他说打“够级”不仅可以锻炼一个人的智慧,还可以培养团结协作精神。他是团里为数不多的几位“够级”高手之一矫健就是在当地刚刚兴起打“够级”的高潮时和吴雨芳结婚的。蜜月里,他暂时告别了扑克牌和他的牌友们,和妻子在两个人的世界里窃窃私语。热恋中的人们仿佛总有说不完的贴心话。写信时可以一口气写十几张,还是嫌话长纸短。见面了,舌头要比笔头来的利索,于是,不出一个月,就觉得一火车的话都让他们说完了。接着便是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不知再说什么话题。那时候电视还不普及,谁家里有个四个管的收音机已经是很现代化的电器了。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地听收音机?没劲。这时矫健便又想起他的牌友们,想起那如火如荼的“够级”战场。他的心飞离了温柔之乡。 矫健回归牌桌,受到牌友们的热烈欢迎。他和大家一起贴条子、戴帽子、钻桌子,玩儿得很开心。尤其是“够级”时那扣人心弦的场面和变幻莫测的形势--时而和风细雨,时而炮火连天,时而山重水复,时而柳暗花明,时而阴云密布,时而曲径通幽,令人回肠荡气,流连忘返。 一次两次的“忘返”还可以谅解,次数多了,必然招至妻子的盘问和抗议。 妻子生气地撅起了小嘴:“看来打扑克比我重要,打扑克都能把老婆忘了。” 矫健知道把妻子一个人晾在家里不对,就好言好语哄她一番。下一次,如果又因打扑克回去晚了,他就说开会了。 一次两次说“开会”还可以蒙混过去,次数多了,妻子就不信了。有一次,吴雨芳一人在家太闷,就想去看看矫健是否真的在开会,结果跑到空勤楼去一看,却见他正在一群飞行员的起哄声中撅着屁股钻桌子。 飞行员们看见大队长的媳妇来了,更加恶作剧般“嗷-嗷-”地哄叫起来。矫健开始不知怎么回事,等他从桌子底下钻出来,才发现妻子正横眉立目地瞪着他。 “你不是开会么?你们就是这么开会的?今天我算长了见识了!”说完,气乎乎地扭过头去,咚咚咚地走了。 “嗷--!”飞行员们又叫起来,这分明是在取笑他们的大队长。 矫健是个爱面子的人。和大家一起玩儿,贴条子钻桌子,没有什么面子问题,在老婆的问题上就不一样了。吴雨芳的举动,让矫健在部下面前很没有面子,很伤他的自尊。回到家里,就没了哄她高兴的兴致,两个人都怄气,谁也不理谁。夫妻之间曾经有过的甜蜜感也在渐渐消失。 两人都消气的时候,矫健对妻子说:“以后没有急事不要到空勤楼去找我。影响不好。” 吴雨芳不以为然:“怎么啦?兴你骗我,不兴我找你?还知道影响不好?和那些飞行员一起没大没小地钻桌子影响就好啦?” 话不投机,矫健也懒得和她说了。以后再打扑克,为了避免被妻子找了去的尴尬,他就和牌友们找个隐蔽的地方。吴雨芳曾经去找了两回,果然没有找到。结果更坏了,吴雨芳怀疑他是去和别的女人约会了,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和他没完没了。弄得矫健哭笑不得,只好请了牌友来给他作证,于是搞得他更没有面子,心里火得不得了,还不好表现出来。他怕自己一火,老婆更闹个没完。 部队的干部都有一个共同的弱点:怕老婆闹事。尤其是飞行部队,老婆一闹,领导就会来找你谈话,甚至让你停飞。地方的男人那才潇洒呢! 矫健有个中学同学,也喜欢打牌,有一天他正在和几个朋友一起玩儿牌,老婆打电话问他今天开工资没有,他说开了,老婆说赶快拿回来我等着用。他说现在不行,我这有事。老婆说有什么事,我知道你们在打牌,快回来!他说你给我点面子好不好?老婆说什么面子不面子,你那面子值几个钱!他火了,说你真他妈老太太生孩子--没有×数!老子面子值几个钱?起码要比这月的工资多!工资你也别想要了,马上回家和你离婚!结果那同学真就把婚离了。 尽管吵几句嘴就离婚的作法不足取,但矫健还是挺佩服他那同学,起码他敢作敢为。矫健自愧不如。 吴雨芳还有一个矫健不曾料到的毛病--洁癖。按说,农村出来的女孩子,不应该有洁癖的。吴雨芳偏偏比那些“大家闺秀”还要讲究整洁。也许是学了几年医学出的毛病,也许是正认为她是农村出来的,矫枉过正吧。总之,她在许多方面洁净得让他受不了。 比如,她的那双手一天不知要洗多少回,碰了什么她认为不干净的东西就要洗手,而且一洗老半天。对矫健她也要求的很严格,不洗手绝对不让他上饭桌。这也应该。可是他有时几天不回家,回到家里就想亲亲她,抱抱她,激动起来还想把手伸到衣服里面摸摸她,这时她就会理智地提醒他:洗手了没有?于是搞得他意境全无,激情全无。 还有,她每天都要洗屁股,换裤衩。这也应该。女人嘛,应该养成良好的个人卫生习惯。可是她也要求矫健和她一样每天洗,每天换。矫健说,男人又不是女人,用不着!很不耐烦地抗争了几回,再加上他也并不天天回家,她也就不那么严格要求他了,但是要和她睡觉是必须要洗的。有时礼拜天早晨时间从容,矫健想和她亲热亲热,成其好事,她会非常不合时宜地提醒他:昨天晚上洗了么? 她不吃生的黄瓜和西红柿,嫌不卫生;她也不喜欢农村的亲戚朋友来家里作客,嫌他们脏;她也很少回乡下,觉得家里的饭没法吃。 “你过去在农村的那些年是怎么过来的?”矫健对她的这种变化很不理解。 “过去不知道倒也罢了,现在知道了,就不能熟视无睹。不卫生是很可怕的。”她振振有词。 她和别人说话还喜欢拿腔拿调,吃饭叫就餐,睡觉叫就寝,上厕所叫入厕--“早晨就餐的时间到了他还不起床”,“每天入厕的时间特别长”,“他从来就没有按时就寝过”。 让矫健最不能忍受的是,飞行员们到他家里作客,她经常莫名奇妙地给人家摔脸子。害得矫健轻易不敢邀请别人到家里来。 有了孩子以后,她的那些奇怪的毛病不但没有改进,甚至发展到矫健连说她几句也不行了。 矫健经常看着她当年送给他的照片独自沉思,过去那个纯朴的吴雨芳哪去了?
三
矫健和祢古一边走棋,一边聊天,天南海北,无所不及,说的最多的竟然是家庭琐事。彼此的心思都不在棋盘上。他们下了两盘棋,各胜一局,打了个平手。 “今天就到这吧。我看你有点心不在焉。”祢古毫不客气地说。 “你也一样。”矫健反唇相讥。然后长出一口气,说:“过去讲,英雄难过美人关,现在要我说,是英雄难过家庭关。” “这恐怕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虽然现在普通老百姓离婚不算什么,可是你毕竟不是普通老百姓。” 祢古笑了:“要是这么想,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还是你们年轻人有魄力。不过嘛,程副司令那一关可不是那么好过。” 矫健苦着脸说:“是的,我有点怕他。所以一直不敢和他提这件事。” 矫健笑了:“不敢。如果老师长在方便的时候,愿意在他面前帮我提一下,我将感激不尽。” 祢古大笑起来:“哈哈!你这个家伙,原来是来贿赂我!”他拿起两枚棋子敲得满屋啪啪响。 矫健不好意思地说:“在他面前,你的话比我有分量。” “那倒是,我可以现身说法。”祢古指了指还掉在脖子上的胳膊说。 祢古目光落在矫健提来的那一大包东西上:“是吃的?” 矫健说了声“是”,便一件件掏出来。有酒,有罐头,还有罐装的奶粉和瓶装的小咸菜。 “好东西,好东西!正是我现在最需要的。我接受你的贿赂啦!”祢古高兴得容光焕发,“打开,先喝两口,然后我就给老程--程副司令打电话!” 是程天宜打来的:“祢古啊,我是老程。矫健在你那里吧?” 程天宜说:“你的事一会儿再说,你先让矫健听电话。” 电话声音很响,程天宜的话矫健都听到了,那语气不大对头。 “你现在马上回家,把你的家庭问题处理好,不要闹得满城风雨的。你是高级干部,要注意影响!” 矫健把电话交给祢古的时候,竖起一个手指摇了摇,意思是那件事先不要和他说。祢古点点头。 “哦,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我要送送矫健,以后再说吧。” 祢古回到屋里,发现矫健送来的东西有一部分不翼而飞,知道一定是被狄苇拿走了。他也不和她计较,坐下来自己喝酒。看着矫健送他的那付油红发亮的象棋,不由得想:若是桃木真的避邪,他自己也应该弄一付桃木象棋放在家里。

前文回顾
《翼上家园》第一章 生日飞行 (1)
《翼上家园》第一章 生日飞行 (2)
《翼上家园》第二章 情感危机 (1)
《翼上家园》第二章 情感危机 (2)
《翼上家园》第三章 乱点鸳鸯
《翼上家园》第四章 小机场的灯光 (1)
《翼上家园》第四章 小机场的灯光(2)
《翼上家园》第五章 走进“大视野” (1)
《翼上家园》第五章 走进“大视野” (2)
《翼上家园》第六章 家庭宴会 (1)
《翼上家园》第六章 家庭宴会 (2)
《翼上家园》第七章 超低空
《翼上家园》第八章 水凤凰 (1)
《翼上家园》第八章 水凤凰 (2)
《翼上家园》第九章 “恋子情结” (1)
《翼上家园》第九章 “恋子情结” (2)
《翼上家园》第十章 神奇兆欧表 (1)
《翼上家园》第十章 神奇兆欧表 (2)
《翼上家园》第十一章 空中历险

李忠效,笔名:钟笑。原海军政治部创作室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理事。1955年11月出生,1969年12月入伍,2016年6月退休。历任潜艇轮机兵、轮机班长、轮机军士长、宣传干事、创作员、潜艇副政委、创作室主任等职。1974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1978年开始从事专业创作,1989年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主要著作有:长篇纪实文学《我在美国当律师》、《我在加拿大当律师》、《联合国的中国女外交官》、《丹心素裹--中共情报员沈安娜口述实录》、《“瓦良格”号航母来中国》,长篇小说《酒浴》、《翼上家园》、《从海底出击》,作品集《升起潜望镜》、《蓝色的飞旋》、《核潜艇艇长》等20余部,并有电影《恐怖的夜》(编剧),电视连续剧《海天之恋》(编剧)、文献纪录片《刘华清》(总撰稿)等影视作品多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