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翼上家园》第十五章

李忠效 听雪斋书馆 2020-09-17




第十五章  迷梦情怀

      

      

    程云与楚城的关系日趋恶化。他们倒也不打不闹,像是处于一种冷战状态。在 家庭关系中,冷战比热战更糟糕。

    楚城虽然出身卑微,但有一颗孤傲的心,而且极为敏感,程云深知他的这些特点,有时为了自己痛快,就用一些不太中听的话语伤他,他的心在流血。但他决不向程云低头。于是两人已经到了无话可说的程度。

    这些日子,程云比什么时候都思念宫北海,她听说他几年前去了深圳,也不知道他具体在什么地方。

    人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一连几天的夜里,程云都在梦中梦见宫北海骑着一匹雪白的高头大马,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一样,飘飘然向她奔跑而来。但是,每次快要跑到她跟前的时候,他便像一团雾一样,被风一吹,忽然就消失了。有一次,她激动地朝着他消失的地方跑去,使劲叫他:北海--!竟把自己都叫醒了。
    楚城问她:你怎么了?

    她感到很难堪,装作仍在梦中没有醒来,含混地哼了一声,翻个身,装睡。一直到天亮,也没有睡着。她担心楚城起床时会问她梦中叫什么,问她北海是谁,默默地在心中思考对策。还好,楚城像是忘记了夜里的事情,什么也没有问他。

    宫北海的父亲宫西岳一年前死于癌症,别人都说他是因为政治上失意,精神忧郁而死的。程云还清楚地记得,听到宫西岳病死的消息,父亲程天宜怔了半天没说话,他没想到他的冤家对头会死得这样快。母亲白帆说:这是报应,整人的人不会有好下场!父亲叹口气说:他也是政治运动的牺牲品。

    程云不由得想:他是政治运动的牺牲品,那么我呢?
    父亲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感到很伤心。她恨政治运动,也恨父亲。
    据说宫北海从南方回来为父亲处理后事时,曾向别人打听过程云的情况,然后就像他悄悄地来一样,又悄悄地走了。没有给程云留下任何踪影。

    程云也想知道他的情况,可是又不好去向别人打听。她只能自己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苦苦地思,苦苦地想,用他们曾经拥有过的初恋的美好时光,来慰籍她那颗苦恋的心。
     

 
      
    下午快下班的时候,单位传达室的江师傅给程云打电话,说大门口有人找她,她问是谁,江师傅说是她的同学。她的心激动得简直快要跳出来了。她说了声“马上就来”,放下电话咚咚就往大门口跑。

    可是到了那里,并没有她想见的人。她问江师傅:“谁找我?”
    江师傅指了指站在一旁的一对衣着朴素的男女,说:“你不认识?”

    程云看看他们,有些面熟,像是以前的同学,但一时想不起他们的名字。


“啊,是你们俩!走,到办公室去坐会儿。”程云一边热情地打招呼,一边尽力搜索与他们相关的记忆。

“真想不到,你这么年轻!”女的说,“我还以为你是你妹妹呢!”

“我没有妹妹,只有两个弟弟。”程云说,“你们现在在哪?”

“还在那。”男的说。

“还在那?”程云疑惑地问。那意思是:“那”是“哪”?

“就是老古沟啊!”女的说。

程云忽然想起来了,他们是在老古沟青年点结婚并留在那里的林卫东和艾学农。

“你们一直没回城?”程云问。

艾学农告诉程云,他们也想回城,但是因为没有关系,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当时他们都是老古沟小学的教师,那里很需要他们。他们两个商量,与其回城没有工作,还不如留在那里当老师。于是就留下来了。

    “哦,你们真不容易!”

    走进程云的办公室,程云向同事介绍说,这是当年在青年点时的同学,同事都用惊奇的目光看她的客人。她看出来了,他们是觉得他们穿得太土。是的,林卫东和艾学农的穿着是有些过时,和她的那些衣冠楚楚的同事比起来,一眼就能看出是乡下人进城。林卫东和艾学农在那些众目暌暌之下,显得有些局促不安。程云对她的同事有些不满,赌气地对林卫东和艾学农说:“走,到会议室去!”
    “不会影响你的工作吧?”艾学农问。
    “不管它,谁还没有点事!”

     会议室不大,但很气派,林卫东和艾学农像是第一次走进这样的地方,左看右看不知该在哪儿落坐。
    “随便坐,随便坐!”程云说。

    程云问他们这次进城有什么事,他们说是给孩子看病,程云问需不需要帮忙,他们赶紧说不需要不需要,生怕程云误解他们似的。艾学农说他们来就是想看看老同学,分别的时间久了,很想念。这些年他们和别的同学也没有联系,也不知他们都在那里。

    “你们是怎么知道我的地址的?”程云问。
    “是宫北海告诉我的。”林卫东说。
    “你在那里见到宫北海的?”程云有些吃惊。
    “去年他从深圳回来处理他父亲的后事,顺便去了趟老古沟。”艾学农说。
    “他去那里做什么?”
    “不做什么,就是去看看。他说他很怀念那个地方。他这个人好像很怀旧。” 林卫东说。
    “他怎么样?我有很多年没见到他了。听说他去南方进入了商界。”
    “他在一家直升机公司做事。我这里有他的地址。”林卫东说着就开始找通讯录。
    艾学农接过去说:“他见我们学校桌子椅子什么的破破烂烂,回去以后,给学校寄来了一万块钱,让学校添置点新桌椅。”
    “哦,是吗?”程云为宫北海的举措表示高兴。
    “原先,我们还以为你们俩会……”艾学农刚说了半句话,被林卫东用目光制止。艾学农连忙说,“噢,对不起……”
    程云苦涩地笑笑,说:“没关系。原先我自己也以为我们会有结果的,可是……没有。”

    下班的时间到了,林卫东和艾学农准备告辞。
    程云说:“晚上我请你们吃饭。”
    艾学农说:“不啦,不给你添麻烦啦。”
    林卫东把他写好的宫北海的地址交给程云,说:“见到你我们就很高兴。”
    程云说:“时间太短了,咱们吃饭的时候还可以继续聊。”

    艾学农说:“我们中午买的包子没吃完,还在招待所里,晚上不吃就坏了。”她的态度很诚恳,不像是故意找理由的样子。再说,若找这样的理由做托词也太没有说服力了。她是真不舍得让那没吃完的包子浪费了。

    程云想说,坏就坏了吧,但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她怕自己不经意表现出城里人的优越感,伤了他们的心。她用坚定的口气说:“我不管你们还有什么好吃的,今晚我必须请你们吃饭!”
    林卫东和艾学农无可奈何,只好同意了。他们不知道,程云是想从他们这里知道宫北海更多的消息。

    程云给楚城打了个电话,让他负责女儿吃晚饭,然后领林卫东和艾学农走进一家中等挡次的饭店。

    艾学农忐忑不安地说:“在这里吃饭,要花多少钱哪!”
    程云说:“既然请你们,就不能太寒酸。太高级的地方我也请不起。”

    落坐之后,程云让他们两人点菜,他们看了菜谱,惊讶地直咂舌头。两人商量了半天,挑最便宜的菜点了两个。程云只好自己再点。结帐的时候,一共106元。艾学农感叹:“一顿饭就吃了100多元,够农村一个小学生两年的学费!”

    程云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当初和她一起下乡的同学,如今已经完全不适应 城市里的生活方式了。

    这顿饭,程云最大的收获是,她得知宫北海不久前和妻子离婚了。不知为什么,她居然为此感到有些兴奋。

    和林卫东夫妇分手的时候,程云说:“你们很了不起,我很敬佩你们!以后有用到我的地方,请随时找我。”
    简单的几句话,竟把艾学农感动得哭了。她拉着程云的手说:“我今天太高兴了。这些年,我们失去很多东西,生活得很苦,但是我们现在最需要的倒不是物资上的,而是精神上的。这一点你一定能够理解。”
    程云说:“我理解。”说着,她也忍不住泪水盈满眼眶。
      


      
    送走林卫东和艾学农,程云一路哼着《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回家。这是当年宫北海最喜欢哼的歌之一。程云就是跟着宫北海学会这首歌的。

    楚城还没有睡,见程云满面春风的样子,就说:“看来你今天心情不错。”

    程云说:“来了两个老同学。”接着便兴致勃勃地把林卫东和艾学农的情况说了,只是没提宫北海的事。“分别的时候,弄得我心里很不是滋味,直想哭。”
    楚城看看她,奇怪地问:“一点看不出来。”

    程云这才意识到自己有点得意忘形,忙说:“他们身上有一种农村人的朴实,很难得。”

    楚城说:“朴实有什么难得的?遍地都是。”他话里有话,她却没有听出来。她并没有从受了农村人影响的同学身上联想到丈夫的朴实。楚城知道,她只是欣赏这种朴实,而不想与这种朴实的人休戚与共。因此他也就不想多说什么,免得再引起龃龉。

    夜里,程云没有睡好。她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和宫北海取得联系。自从她和楚城结婚以后,宫北海一直在回避她。她知道,他是怕因为他的存在而影响了她的新生活。现在,宫北海的父亲死了,他也离婚了,而程云的家庭生活也并不和谐,还有什么可顾忌的呢?程云决定给他写信。可是写什么呢?告诉他这些年来对他的思念?不能。问问他为什么和妻子离婚?也不能。最后决定,只写和林卫东夫妻的见面情况,顺便问问他的近况。入睡之前,一封短信的腹稿已经形成。
      
北海:你好!

很久没有见面了,一向可好?

今天,我意外地见到了老同学林卫东和艾学农夫妇。他们带孩子回城

看病,按你告诉他们的地址找到了我。他们的父母都已去世,他们的兄弟

姐妹家居条件都很差,他们在这个城市里几乎已没有立锥之地,偶尔回来

也只能在条件很差的招待所栖身。生活对于他们实在是太不公平了!他们把知识和青春都献给了老古沟,从里到外几乎都已变成了老古沟人。我很敬佩他们,却不知怎样帮助他们。

我们谈了很多过去的事情,回首往事真是感慨万千。

今天我最大的收获是从他们那里得到了你的地址。如果你有时间,希望能收到你的回信,谈谈你这些年的情况。不成恋人也不能成路人啊!

工作顺利!

                                                    程云    ×月×日
      
    第二天,程云利用上班的时间就把信写好了,然后就下楼投进大门外的信筒。她估计,如果顺利的话,应该在一个星期之后收到回信。于是她便从第八天开始,特别关注邮递员到来的时间。
    第十天,程云就收到了宫北海的回信。信很短,但程云从看似平常的信中读懂了他的心。
  
程云:你好!

很高兴收到你的来信。

林卫东和艾学农夫妇很不易,他们虽然没有什么辉煌的成就,但我还是以他们作为我们同代人的代表引以自豪。

这些年来,我经历了许多事情,不是一两封信可以写出来的。

不知你是否来过深圳?如果没有,又想到此一游,我愿意作东道主,

热情接待远方来的“贵宾”。

如果方便,也可以来电话。

(0755)2323455(办)

 6767898(宅)

BP:138-31816

手机:9089988

顺致

南方的问候!

                                                北海    ×月×日

      
    “南方的问候”是什么意思?程云理解:“南方”代表“炎热”,在这里是“热烈”的意思。但“热烈的问候”似乎不通,因此可以理解成“热烈的吻”。于是,程云一下联想到他们曾经有过的热烈的吻,不由得耳热心跳,这种感觉她已经许久没有过啦!

    程云几乎没有犹豫,和办公室的人打个招呼:“我有点事出去一会儿。”拔腿就走。她要去邮局给宫北海打电话。办公室的电话也可以打长途,但是这个电话她不愿让别人听见。还是邮局里的隔音电话间比较好。而且单位离邮局不远。

    到了邮局,填了电话单,交了押金,程云拿着号牌走进电话间,她的心跳得快要从嗓眼儿里蹦出来了。她拿出宫北海的信定了定神儿,开始拨号。第一遍拨错了,第二遍又拨错了。她在心里骂自己没出息。第三次,她放慢了拨号的速度。终于拨通了。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你好!”
    “你好!”程云轻轻地说。
    “请问你找谁?”
    “就找你。”
    “请问你是哪位?”
    “你猜猜。”
    “请你再说一遍。”
    “你猜猜我是谁?”
    “程云!”
    “还行。我还以为你早忘了我的声音了。”
    “哪能!你在哪?”
    “在青岛。”
    “声音很清楚,就像在深圳一样。”
    “我刚刚收到你的信。你现在忙吗?”
    “还行,手上正在处理一件事。这样吧,把你的号码告诉我,过会儿我给你打过来。”
    “我在邮局打电话,没有号码。”
    “把你家里或者办公室的号码告诉我。”
    “我家是军线电话,不好打。办公室的号码是0532-366998。不过,我的办公室人很多……”
    “那么你下班以后等我电话可以么?”
    “可以。”
    “你几点下班?”
    “五点。”
    “那好,五点见!不见不散!”

    整整一个下午,程云都显得心神不安,老是不停地看表。五点整,最后一个同事刚刚出门,电话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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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忠效,笔名:钟笑。原海军政治部创作室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理事。1955年11月出生,1969年12月入伍,2016年6月退休。历任潜艇轮机兵、轮机班长、轮机军士长、宣传干事、创作员、潜艇副政委、创作室主任等职。1974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1978年开始从事专业创作,1989年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主要著作有:长篇纪实文学《我在美国当律师》、《我在加拿大当律师》、《联合国的中国女外交官》、《丹心素裹--中共情报员沈安娜口述实录》、《“瓦良格”号航母来中国》,长篇小说《酒浴》、《翼上家园》、《从海底出击》,作品集《升起潜望镜》、《蓝色的飞旋》、《核潜艇艇长》等20余部,并有电影《恐怖的夜》(编剧),电视连续剧《海天之恋》(编剧)、文献纪录片《刘华清》(总撰稿)等影视作品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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