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十五章 迷梦情怀
一
程云与楚城的关系日趋恶化。他们倒也不打不闹,像是处于一种冷战状态。在 家庭关系中,冷战比热战更糟糕。 楚城虽然出身卑微,但有一颗孤傲的心,而且极为敏感,程云深知他的这些特点,有时为了自己痛快,就用一些不太中听的话语伤他,他的心在流血。但他决不向程云低头。于是两人已经到了无话可说的程度。 这些日子,程云比什么时候都思念宫北海,她听说他几年前去了深圳,也不知道他具体在什么地方。 人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一连几天的夜里,程云都在梦中梦见宫北海骑着一匹雪白的高头大马,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一样,飘飘然向她奔跑而来。但是,每次快要跑到她跟前的时候,他便像一团雾一样,被风一吹,忽然就消失了。有一次,她激动地朝着他消失的地方跑去,使劲叫他:北海--!竟把自己都叫醒了。 她感到很难堪,装作仍在梦中没有醒来,含混地哼了一声,翻个身,装睡。一直到天亮,也没有睡着。她担心楚城起床时会问她梦中叫什么,问她北海是谁,默默地在心中思考对策。还好,楚城像是忘记了夜里的事情,什么也没有问他。 宫北海的父亲宫西岳一年前死于癌症,别人都说他是因为政治上失意,精神忧郁而死的。程云还清楚地记得,听到宫西岳病死的消息,父亲程天宜怔了半天没说话,他没想到他的冤家对头会死得这样快。母亲白帆说:这是报应,整人的人不会有好下场!父亲叹口气说:他也是政治运动的牺牲品。 父亲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感到很伤心。她恨政治运动,也恨父亲。 据说宫北海从南方回来为父亲处理后事时,曾向别人打听过程云的情况,然后就像他悄悄地来一样,又悄悄地走了。没有给程云留下任何踪影。 程云也想知道他的情况,可是又不好去向别人打听。她只能自己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苦苦地思,苦苦地想,用他们曾经拥有过的初恋的美好时光,来慰籍她那颗苦恋的心。
下午快下班的时候,单位传达室的江师傅给程云打电话,说大门口有人找她,她问是谁,江师傅说是她的同学。她的心激动得简直快要跳出来了。她说了声“马上就来”,放下电话咚咚就往大门口跑。 可是到了那里,并没有她想见的人。她问江师傅:“谁找我?” 江师傅指了指站在一旁的一对衣着朴素的男女,说:“你不认识?” 程云看看他们,有些面熟,像是以前的同学,但一时想不起他们的名字。
“啊,是你们俩!走,到办公室去坐会儿。”程云一边热情地打招呼,一边尽力搜索与他们相关的记忆。
“真想不到,你这么年轻!”女的说,“我还以为你是你妹妹呢!”
“我没有妹妹,只有两个弟弟。”程云说,“你们现在在哪?”
“还在那。”男的说。
“还在那?”程云疑惑地问。那意思是:“那”是“哪”?
“就是老古沟啊!”女的说。
程云忽然想起来了,他们是在老古沟青年点结婚并留在那里的林卫东和艾学农。
“你们一直没回城?”程云问。
艾学农告诉程云,他们也想回城,但是因为没有关系,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当时他们都是老古沟小学的教师,那里很需要他们。他们两个商量,与其回城没有工作,还不如留在那里当老师。于是就留下来了。
走进程云的办公室,程云向同事介绍说,这是当年在青年点时的同学,同事都用惊奇的目光看她的客人。她看出来了,他们是觉得他们穿得太土。是的,林卫东和艾学农的穿着是有些过时,和她的那些衣冠楚楚的同事比起来,一眼就能看出是乡下人进城。林卫东和艾学农在那些众目暌暌之下,显得有些局促不安。程云对她的同事有些不满,赌气地对林卫东和艾学农说:“走,到会议室去!” 会议室不大,但很气派,林卫东和艾学农像是第一次走进这样的地方,左看右看不知该在哪儿落坐。 程云问他们这次进城有什么事,他们说是给孩子看病,程云问需不需要帮忙,他们赶紧说不需要不需要,生怕程云误解他们似的。艾学农说他们来就是想看看老同学,分别的时间久了,很想念。这些年他们和别的同学也没有联系,也不知他们都在那里。 “去年他从深圳回来处理他父亲的后事,顺便去了趟老古沟。”艾学农说。 “不做什么,就是去看看。他说他很怀念那个地方。他这个人好像很怀旧。” 林卫东说。 “他怎么样?我有很多年没见到他了。听说他去南方进入了商界。” “他在一家直升机公司做事。我这里有他的地址。”林卫东说着就开始找通讯录。 艾学农接过去说:“他见我们学校桌子椅子什么的破破烂烂,回去以后,给学校寄来了一万块钱,让学校添置点新桌椅。” “原先,我们还以为你们俩会……”艾学农刚说了半句话,被林卫东用目光制止。艾学农连忙说,“噢,对不起……” 程云苦涩地笑笑,说:“没关系。原先我自己也以为我们会有结果的,可是……没有。” 林卫东把他写好的宫北海的地址交给程云,说:“见到你我们就很高兴。” 程云说:“时间太短了,咱们吃饭的时候还可以继续聊。” 艾学农说:“我们中午买的包子没吃完,还在招待所里,晚上不吃就坏了。”她的态度很诚恳,不像是故意找理由的样子。再说,若找这样的理由做托词也太没有说服力了。她是真不舍得让那没吃完的包子浪费了。 程云想说,坏就坏了吧,但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她怕自己不经意表现出城里人的优越感,伤了他们的心。她用坚定的口气说:“我不管你们还有什么好吃的,今晚我必须请你们吃饭!” 林卫东和艾学农无可奈何,只好同意了。他们不知道,程云是想从他们这里知道宫北海更多的消息。 程云给楚城打了个电话,让他负责女儿吃晚饭,然后领林卫东和艾学农走进一家中等挡次的饭店。 艾学农忐忑不安地说:“在这里吃饭,要花多少钱哪!” 程云说:“既然请你们,就不能太寒酸。太高级的地方我也请不起。” 落坐之后,程云让他们两人点菜,他们看了菜谱,惊讶地直咂舌头。两人商量了半天,挑最便宜的菜点了两个。程云只好自己再点。结帐的时候,一共106元。艾学农感叹:“一顿饭就吃了100多元,够农村一个小学生两年的学费!” 程云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当初和她一起下乡的同学,如今已经完全不适应 城市里的生活方式了。 这顿饭,程云最大的收获是,她得知宫北海不久前和妻子离婚了。不知为什么,她居然为此感到有些兴奋。 和林卫东夫妇分手的时候,程云说:“你们很了不起,我很敬佩你们!以后有用到我的地方,请随时找我。” 简单的几句话,竟把艾学农感动得哭了。她拉着程云的手说:“我今天太高兴了。这些年,我们失去很多东西,生活得很苦,但是我们现在最需要的倒不是物资上的,而是精神上的。这一点你一定能够理解。” 程云说:“我理解。”说着,她也忍不住泪水盈满眼眶。
送走林卫东和艾学农,程云一路哼着《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回家。这是当年宫北海最喜欢哼的歌之一。程云就是跟着宫北海学会这首歌的。 楚城还没有睡,见程云满面春风的样子,就说:“看来你今天心情不错。” 程云说:“来了两个老同学。”接着便兴致勃勃地把林卫东和艾学农的情况说了,只是没提宫北海的事。“分别的时候,弄得我心里很不是滋味,直想哭。” 程云这才意识到自己有点得意忘形,忙说:“他们身上有一种农村人的朴实,很难得。” 楚城说:“朴实有什么难得的?遍地都是。”他话里有话,她却没有听出来。她并没有从受了农村人影响的同学身上联想到丈夫的朴实。楚城知道,她只是欣赏这种朴实,而不想与这种朴实的人休戚与共。因此他也就不想多说什么,免得再引起龃龉。 夜里,程云没有睡好。她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和宫北海取得联系。自从她和楚城结婚以后,宫北海一直在回避她。她知道,他是怕因为他的存在而影响了她的新生活。现在,宫北海的父亲死了,他也离婚了,而程云的家庭生活也并不和谐,还有什么可顾忌的呢?程云决定给他写信。可是写什么呢?告诉他这些年来对他的思念?不能。问问他为什么和妻子离婚?也不能。最后决定,只写和林卫东夫妻的见面情况,顺便问问他的近况。入睡之前,一封短信的腹稿已经形成。很久没有见面了,一向可好?
今天,我意外地见到了老同学林卫东和艾学农夫妇。他们带孩子回城
看病,按你告诉他们的地址找到了我。他们的父母都已去世,他们的兄弟
姐妹家居条件都很差,他们在这个城市里几乎已没有立锥之地,偶尔回来
也只能在条件很差的招待所栖身。生活对于他们实在是太不公平了!他们把知识和青春都献给了老古沟,从里到外几乎都已变成了老古沟人。我很敬佩他们,却不知怎样帮助他们。
我们谈了很多过去的事情,回首往事真是感慨万千。
今天我最大的收获是从他们那里得到了你的地址。如果你有时间,希望能收到你的回信,谈谈你这些年的情况。不成恋人也不能成路人啊!
祝
工作顺利!
第二天,程云利用上班的时间就把信写好了,然后就下楼投进大门外的信筒。她估计,如果顺利的话,应该在一个星期之后收到回信。于是她便从第八天开始,特别关注邮递员到来的时间。 第十天,程云就收到了宫北海的回信。信很短,但程云从看似平常的信中读懂了他的心。很高兴收到你的来信。
林卫东和艾学农夫妇很不易,他们虽然没有什么辉煌的成就,但我还是以他们作为我们同代人的代表引以自豪。
这些年来,我经历了许多事情,不是一两封信可以写出来的。
不知你是否来过深圳?如果没有,又想到此一游,我愿意作东道主,
热情接待远方来的“贵宾”。
如果方便,也可以来电话。
(0755)2323455(办)
6767898(宅)
BP:138-31816
手机:9089988
顺致
南方的问候!
北海 ×月×日
“南方的问候”是什么意思?程云理解:“南方”代表“炎热”,在这里是“热烈”的意思。但“热烈的问候”似乎不通,因此可以理解成“热烈的吻”。于是,程云一下联想到他们曾经有过的热烈的吻,不由得耳热心跳,这种感觉她已经许久没有过啦! 程云几乎没有犹豫,和办公室的人打个招呼:“我有点事出去一会儿。”拔腿就走。她要去邮局给宫北海打电话。办公室的电话也可以打长途,但是这个电话她不愿让别人听见。还是邮局里的隔音电话间比较好。而且单位离邮局不远。 到了邮局,填了电话单,交了押金,程云拿着号牌走进电话间,她的心跳得快要从嗓眼儿里蹦出来了。她拿出宫北海的信定了定神儿,开始拨号。第一遍拨错了,第二遍又拨错了。她在心里骂自己没出息。第三次,她放慢了拨号的速度。终于拨通了。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你好!” “还行,手上正在处理一件事。这样吧,把你的号码告诉我,过会儿我给你打过来。” “我家是军线电话,不好打。办公室的号码是0532-366998。不过,我的办公室人很多……” 整整一个下午,程云都显得心神不安,老是不停地看表。五点整,最后一个同事刚刚出门,电话响了。

前文回顾
《翼上家园》第一章 生日飞行 (1)
《翼上家园》第一章 生日飞行 (2)
《翼上家园》第二章 情感危机 (1)
《翼上家园》第二章 情感危机 (2)
《翼上家园》第三章 乱点鸳鸯
《翼上家园》第四章 小机场的灯光 (1)
《翼上家园》第四章 小机场的灯光(2)
《翼上家园》第五章 走进“大视野” (1)
《翼上家园》第五章 走进“大视野” (2)
《翼上家园》第六章 家庭宴会 (1)
《翼上家园》第六章 家庭宴会 (2)
《翼上家园》第七章 超低空
《翼上家园》第八章 水凤凰 (1)
《翼上家园》第八章 水凤凰 (2)
《翼上家园》第九章 “恋子情结” (1)
《翼上家园》第九章 “恋子情结” (2)
《翼上家园》第十章 神奇兆欧表 (1)
《翼上家园》第十章 神奇兆欧表 (2)
《翼上家园》第十一章 空中历险
《翼上家园》第十三章 香女“小林妖” (1)
《翼上家园》第十四章 蓝色飞旋 (2)

李忠效,笔名:钟笑。原海军政治部创作室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理事。1955年11月出生,1969年12月入伍,2016年6月退休。历任潜艇轮机兵、轮机班长、轮机军士长、宣传干事、创作员、潜艇副政委、创作室主任等职。1974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1978年开始从事专业创作,1989年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主要著作有:长篇纪实文学《我在美国当律师》、《我在加拿大当律师》、《联合国的中国女外交官》、《丹心素裹--中共情报员沈安娜口述实录》、《“瓦良格”号航母来中国》,长篇小说《酒浴》、《翼上家园》、《从海底出击》,作品集《升起潜望镜》、《蓝色的飞旋》、《核潜艇艇长》等20余部,并有电影《恐怖的夜》(编剧),电视连续剧《海天之恋》(编剧)、文献纪录片《刘华清》(总撰稿)等影视作品多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