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乱云飞渡
王婧来的时候是个星期天的下午，程天宜刚刚午睡起床。 她知道，晋见首长，一定要找首长心情好的时候，不然首长一不高兴，好办的事也得砸。她已经从矫健那里了解清楚，程天宜有午睡的习惯。她便决定在这个时候登门拜访。这个时候首长刚刚休息过，精神好，如果有个颇有姿色的女人陪着聊聊天儿，不好办的事情也会变得好办一些的。称呼她也想好了，见了程天宜叫首长，见了白帆叫阿姨。她的年龄和程飞差不多，叫阿姨也不吃亏。再说，只要能办成事，小两辈又何妨？为了赢得程天宜的好感，她有意识把自己打扮的端庄一些，免得让他觉得她满身妖气。 程天宜不吸烟，不喝酒，只有一个爱好，喜欢喝茶。王婧便带了一包西湖龙井作为晋见礼。 王婧敲门，见是白帆来开门，她彬彬有礼地把两只手相叠垂于小腹处，身体微向前倾，点头致意，然后甜甜地叫道：“白阿姨，您好！” 白帆觉得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可一时还是没有想起来，便说：“请进来吧。” 程天宜刚刚从厕所里出来，一只手还在系裤门扣子，看见一位女士进来，忙把手从裤门处移开了。来人看上去有点面熟，他却想不起来是谁。 王婧和舰航的其他首长都很熟，只有程天宜平时见了她，一付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她也就不敢贸然和他亲近，她知道程天宜可能不认识她，便主动作自我介绍：“首长您好，我是招待所的王婧。”并大大方方地把纤细的小手伸过去让他握。 “哦，王婧就是你呀！”程天宜不经意地握握她的手，不卑不亢地。自己先在沙发上坐下了，也没给王婧让坐。 白帆这时已经知道王婧是谁了，不由得对她多了份反感。但见程天宜对她过于冷淡，便勉强装出几分热情，招呼她入坐。 “有，我给你倒水。”白帆心想，这人挺有意思，进门就要水喝。 “不，我带来一种新出的西湖龙井，想给首长沏一杯尝尝。” “我们家有龙井。”程天宜说。那意思分明是，不稀罕。 “龙井和龙井也不一样。”王婧说着就把带来的茶叶打开了，“据说真正的龙井，只在杭州有个叫梅家坞的村子附近一个小山洼里有不几棵树，而且要用那个山洼里的泉水沏茶味道最好。我这个茶还不是最好的，不过是从那个山洼附近的茶树上采的。” “你怎么知道是在哪采的？”程天宜问，显然是对她的话有些怀疑。 “我家有个亲戚，在杭州茶叶公司当头头，是他说的。当然也不排除他的话有胡弄玄虚的成份。” 这时白帆把开水和茶杯拿来了。王婧忙接过去给程天宜沏了一杯她带来的龙井。手脚显得很麻利，动作也很规范。茶杯盖是用中指和食指夹起来翻口放在茶几上的，不像有的人将茶杯盖口朝下放在茶几上，那样不卫生；茶叶是从包装纸包里直接倒入茶杯的，不像有的人是用手去抓茶叶；沏上开水后，再用两指夹着茶杯盖盖上，双手端到程天宜跟前。这一套动作一气呵成，让人开了心里很舒服。程天宜对她的举动有些欣赏，神情也渐渐变得和缓了一些。 王婧说：“盖上一小会儿，要把茶杯盖打开，不然茶水会变黄，开着杯盖，茶水一直是绿的。” 王婧嫣然一笑：“不，我不喝茶。有人说女人喝茶长蝴蝶斑。” “从实践中总结出来的。这也是我们做接待工作的基本业务。” “你来找我有什么事？总不至于是谈你的基本业务吧？”程天宜不想看她绕圈子，便直奔主题。 王婧并不急于谈正题，而是给程天宜打开杯盖，说：“首长你看，多绿！你先尝尝。” 程天宜端起茶杯，吹了吹，呷了一小口，味道果然不错，但他没有说出来，只是满意地点点头。这时白帆给王婧拿来了一些糖果瓜子之类的东西让她吃，她一边感谢一边开始回答程天宜的问题。 “我来，是想和首长谈谈关于我和矫健的事。”王婧神情庄重地说。 “不，是我自己决定这样做的。因为我听矫健说，你讲过，他和吴雨芳离婚可以，但不能和王婧结婚。” 王婧沉吟片刻，说：“在外界看来，矫健的家庭不和，是因为我造成的。其实这是误解。矫健和吴雨芳的感情早就出了问题。” 王婧给程天宜续上水，接着说：“我和矫健认识以后，也没想要破坏他的家庭。反过来，倒是吴雨芳破坏了我的家庭。” “坦率地说，在我的潜意识当中，也许正是我求之不得的。但是当时我还没有这样明确的想法。我和丈夫离婚，是因为吴雨芳到我家闹事，我丈夫打了我一个耳光。后来我们争执起来，他又对我大打出手，并把我从家里赶了出来。我们婚前有约，不准他打我，他动我一指头我就和他离婚。他这样待我，我还能和他过么？” “这个问题应该由他来回答。”王婧觉得这样回答似乎在回避什么，接着又说，“我想也许有这种因素。不过就是没有我的存在，他早晚会离婚的。一个年轻有为的军事指挥员，应该有一个安定的大后方，安逸舒适的家庭生活对一个干事业的男人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作为飞行员，如果没有一个好妻子，那简直就是灾难。我听说白阿姨对您的事业非常支持，是公认的‘贤内助’。” 白帆被王婧说得不好意思起来，连连摆手说：“哪里，哪里。” “我虽然没有什么水平，但我很想做个白阿姨那样的人，好好支持矫健干事业。”王婧很认真地说。 “你知道吗？矫健因为离婚的事，已经闹得满城风雨，说什么的都有。本来他这次应该晋少将军衔的，就因为这些事，可能要受到影响。”程天宜说，其中隐隐包含着对王婧的不满。仿佛在说，这也有你的责任。 “不管别人怎么说，上级怎么看，随着时间的推移，流言会自消自灭，评价会越修越正。前些年讲，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我认为还可以加上一句，时间也是检验真理的标准。时间能说明一切。” 王婧接着说：“我对矫健，一开始是仰慕，然后是同情，等到他也离了婚的时候，我忽然觉得，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为什么不可以结合在一起，重新组建一个家庭呢？我主动向他提出了这个设想。他说，不行，程副司令明确指示不能与你结婚。我说，这是私人问题，他还管？他说，程副司令是我的老首长，他想问题比较周到，他这样想一定有他的道理，而且一定是为我好。我们一起分析了半天，认为，你之所以不愿意让我们结合，是因为怕别人误以为我们彼此是为了达到结婚的目的而离婚的，给人留下话柄，影响矫健的名誉和他的进步。我问矫健，有没有比我更好的女人作你的妻子，他说没有。鲁迅曾认为，中国的妇女没有妻性，妻性只是母性与女儿性的混合。一些女人更多的是母性，一些女人更多的是女儿性。矫健认为，我身上的妻性更多一些。我对他说，误解迟早会解除，如果以牺牲个人的美好生活为代价来避免误解，那是得不偿失的。因此我决定跟您见一面，对您说说心里话，让您看看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并希望得到您对我们的理解和支持。” 程天宜说：“如果我没有听错的话，你一直没有谈到你们的感情问题。” 王婧说：“是的，我没有谈。不是我故意回避这个问题，而是准备再婚的人一般都不谈这个问题。对年轻人来说，结婚是浪漫爱情的实际归宿，对结过婚的中年人来说，一般都比较现实了，知道家庭生活是怎么一回事，因此更看重两个人能否和睦相处。家庭生活更多的是相互依赖和依恋。这就要求男人要更像男人，女人要更像女人，身体健康，心智健全，没有恶习，等等。这些是和睦家庭必备的条件，要比那些由于荷尔蒙分泌过多而产生的浪漫爱情更为实际可靠。爱情是一种感觉，是看不见摸不着的。没有人可以靠一种感觉去生活。” “男女之间谈得太多谈得太深彼此太了解了就容易产生感情。”王婧回答的很机智。 “如果矫健不是他现在这个身份，你还愿意嫁给他么？” “一个人只要他的素质达到了一定的档次，不论他做什么，都不会太差。素质比身份重要。” 程天宜发现，王婧不是等闲之辈。他已经从矫健那里了解到，她的生父是个外交官，她也真不愧是外交官的女儿，讲起话来不仅逻辑性强，而且有一种让你问不住难不倒的感觉。他无法相信自己，他本来是对她有反感的，现在居然有点喜欢她了。他喜欢直率的人，她是那么直率，他喜欢善解人意的女人，她又是那么善解人意。她是特意投其所好？既是如此，能真正达到投其所好的目的也不容易，她居然达到了。 程天宜喝了一口茶，半开玩笑的说：“你的茶果然不错。你完全可以开个茶馆。 ” 王婧听出他的弦外之音，是说她很会说话，有点像京剧《沙家浜》里那个“春来茶馆”的老板娘阿庆嫂。不管是讥她还是夸她，她都感到高兴，最起码这个以严肃认真著称的老头子终于不那么严肃了。她一边给他续水，一边甜甜地说声“谢谢”。 程天宜说：“我是说过不让矫健娶你的话。这虽然有点霸道，但好在我的用心没有被你们误解。你也许不知道，矫健是我一手培养的干部，我很喜欢他，就像喜欢我自己的弟弟或者儿子一样。我不希望他被女人毁了他的事业和前途。同时我也希望他能有个善解人意的妻子支持他的工作。我知道这个人不是吴雨芳，所以我同意他和小吴离婚，至于是不是你，我不知道。现在看来，你有希望成为他理想的妻子。我决定收回我以前说过的话。” “我再向其他领导做做工作，希望得到他们的理解和支持。另外，我还要给海航的首长做做工作，争取不要影响他晋升将军。”程天宜站起来，向王婧伸出手，慈祥地说，“祝贺你们！” 王婧一下从沙发上蹦起来，紧紧握着程天宜的手，激动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她不好意思地说：“首长，我太高兴了！我真想拥抱您，如果阿姨不反对的话？” 程天宜连忙把手抽回来，连连摆手，说：“免了免了，你们不骂我就不错了。哦，你这包茶叶我留下啦。一开始我是准备让你拿走的。” 王婧走后，程天宜对白帆说：“你对王婧的印象怎样？” 白帆说：“不一般。矫健会让所有的男人羡慕得要死。”
还没等矫健和王婧结婚，一连串的麻烦事又来了。有人给海军纪委和海航纪委写信，举报矫健的生活作风有问题，上级很重视，专门派了一个由海航纪委书记带队的工作组到北航了解情况。工作组分别找了许多人谈话，不知为什么没找程天宜。工作组在离开青岛之前，向北航党委常委通报了调查情况，在家的常委除了矫健都参加了，会议由刚刚从国防大学学习回来的舰航荣政委主持。 海航纪委书记首先肯定了矫健的长处，工作认真负责，训练成果出色，有敬业精神，有开拓精神，是个很不错的军事指挥员。接着话锋一转－－但是，生活作风上比较成问题，喜新厌旧，招蜂引蝶，作为高级干部，与属下的工作人员勾勾搭搭，群众反应很大，造成很坏影响。为教育矫健，也为了教育其他领导干部，工作组准备将有关情况向海航党委常委汇报，要求北航先拿出个处理意见，并暗示，将建议海航党委给予矫健纪律处分和通报批评。 程天宜心想，这样一来，势必影响矫健的政治前途，如果此时没有人给他说话，那么此会就是他的“滑铁泸”。再说，工作组的调查也不是无懈可击。 在工作组征求北航常委意见的时候，程天宜抓紧时机问道：“除了找周围群众了解情况，不知工作组是否找过当事人？” “找过，他不愿谈这些事情，表示，别人爱怎么说怎么说。” 程天宜心里骂：矫健这个笨蛋，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白白错过了这样好的一个为自己申辨的机会。你以为你有什么了不起，什么人都向着你？人们光是把你的风流故事当笑话说，也会把你淹死在唾沫里！ “我认为即使是辩解也应该听听，不然怎么能了解到比较全面的情况呢？”程天宜不卑不亢地说。 纪委书记的脸色有点不大好看，他觉得程天宜口气像是在质问。 “听程副司令的意思，你对矫健的情况比较了解喽？”纪委书记沉着脸说。 “那就说出来让大家听一听吧，免得让我们的决断出现误差。” 程天宜也不计较纪委书记的态度，非常认真说：“应该承认，矫健脚上的泡是自己走出来的，但也不能只看到泡，看不到把脚磨出泡来的鞋。”接着，程天宜把他所了解的矫健与吴雨芳感情不和的历史，以及矫健与王婧的关系大略地说了一下，最后强调指出，培养一个像矫健这样的优秀指挥员不容易，组织上应该为他的前途和海航的事业着想，不能因为一些流言蜚语，就把一个高级干部一棍子打死…… 程天宜的话音未落，立刻遭到纪委书记的严厉批评：“你把我们当什么人了？执法队么？照你的说法，高级干部出了问题就不能批评了？” 程天宜没接他的话茬，想用迂回的方法说服他：“记得一位丹麦人说过，尽管拿破仑的为人是如何的不足道，但拿破仑的业绩和英名是有感染力的……” 程天宜本想借此引伸发挥一番，被纪委书记不客气地打断了：“嚯！你们听听，矫健又成了拿破仑了！”接着把矛头直指程天宜，“听说矫健过去一直是你的部，他今天出的问题，恐怕不能说与你的姑息和包庇没有关系吧？” 火药味越来越浓了。程天宜想反击，荣政委赶紧把话头接了过去：“我看这件事是不是这样？我们常委集体找矫健谈一次话，工作组的同志也参加。至于王婧，我找她谈谈，如果工作组的同志愿意参加，也欢迎。前一段我不在机关，有些事情不太了解，这两天我就抓紧熟悉情况，尽快代表北航常委给工作组一个满意的答复。如何？” 一场剑拔弩张的舌战总算被政委平息下来，但程天宜为袒护部下固执抗上的行为已经给人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有人认为，他完全犯不着这样。也有人认为，如果他不这样，矫健就完了。虽然上级可以不喜欢程天宜的做法，但却不能忽视他的意见。 程天宜当然清楚地知道他在上级领导面前的分量，也清楚地知道他为此将付出什么。
前文回顾
李忠效，笔名：钟笑。原海军政治部创作室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理事。1955年11月出生，1969年12月入伍，2016年6月退休。历任潜艇轮机兵、轮机班长、轮机军士长、宣传干事、创作员、潜艇副政委、创作室主任等职。1974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1978年开始从事专业创作，1989年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主要著作有：长篇纪实文学《我在美国当律师》、《我在加拿大当律师》、《联合国的中国女外交官》、《丹心素裹－－中共情报员沈安娜口述实录》、《“瓦良格”号航母来中国》，长篇小说《酒浴》、《翼上家园》、《从海底出击》，作品集《升起潜望镜》、《蓝色的飞旋》、《核潜艇艇长》等20余部，并有电影《恐怖的夜》（编剧），电视连续剧《海天之恋》（编剧）、文献纪录片《刘华清》（总撰稿）等影视作品多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