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下榻在威海最高档的金海湾国际大酒店。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公务消费。我的行李再简单不过，只有一只公文包，漫不经心走进单人商务客房，一抬眼，蓦然从心底涌起一股冲动。急切拉开落地白纱窗帘，浩淼无垠的大海，无遮无拦地一下子闯进了整个视野。眼前的景象不禁让我生发出片刻的错愕。
所有的疲乏困倦和懈怠心情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脑海里恍惚复原叠印出久远的记忆。
当年那个曾经留下我无数青春欢乐和忧愁，又曾经多少回迷蒙在梦中却总是怅然若失的海边营房，竟然在我毫无预备的状况下，突兀却异常清晰地幻象般显现在这里。不由得在相似与不似的思绪里浮想联翩、心驰神往。
我们的军港坐落在几乎封闭的海湾里，不象这里的开放式三面环海。海边没有这样的沙滩，弧度相似的海岸线一溜排开的是舰艇码头。我们的水兵楼很普通，应该说是非常简易的，却也是象这样的面朝大海。视野自然没有这里辽阔，海湾对面是绵延的群山，山洼里掩映着闭塞的村落和农户渔家。
然而，我却分明还是有种疑惑，仿佛又坐在了当年的办公室和寝室窗前，固执地以为它们是如此相似。这个感觉在后续的两天里一直陪伴困惑着我，直到我此刻依依不舍地即将离去。
是啊，海风涛声依旧、水色天光依然，最最重要的，恐怕是那种渴盼和久违的望海听海感觉吧？不同于先前出差也曾有过的浮光掠影、走马观花的看海，这是那种坐拥大海、身在其中的味道。
当然，感觉怎么说都是应该有区别的，尤其是现在的我与过去的我能划等号吗？
同样为了工作和事业。当年的那身军装，穿上了就意味着要抛却很多。那时，外人眼里训练、出海、晕船的辛苦，在我倒是不太在意。物质上，只能算是衣食无忧，大锅饭可别指望有什么色香味形。郁闷常常来自于对未来前途命运的担心。羡慕同龄人可以自由自在地甜蜜于花前月下、沉醉在灯红酒绿。最大的烦恼是难以排遣的思乡念家情绪。每每在夜深人静尤其是佳节来临之际，便会如潮水般一波接着一波涌上心头。家的信息总是要姗姗来迟，翻来覆去读着的一页或几页纸里，仿佛有永远读不完的东西。有时却是不读还好，越读心中越是牵挂煎熬。
神圣的使命感多少是心灵的慰藉，为了国家的安全和人民的幸福，这样的观念，不管是自觉的还是被灌输说教的，任你再消极矛盾甚至有抵触，也是能够让自己坚守岗位和做好本职工作的动力之一。
对于我们潜艇兵来说，必须时刻强调同舟共济生死与共。亲如手足的战友之情是少有功利和等级概念的。更喜欢住在大房间里，和弟兄们睡在上下铺木板床上。不用担心缺少能够敞开心扉的知己好友，复退走了又会来新的，除非你硬要跟自己过不去，硬要孤独承受开心或不开心。情书是必须仔细妥善藏起来的，稍不留神就可能成为被广而告知、声情并茂公开朗诵的范本。只要不是在工作中，相互就可以忘情地打闹嬉骂，全然不用顾及涵养人权和礼貌文明。喝酒是大碗的，干杯就绝不含糊，喝醉了、出点小洋相，过后相互哈哈一乐完事，而耍赖一旦被发现那是自讨苦吃。实在没办法解忧了，就去寻一处无人的海边，大声吼叫一气立马轻松开怀许多。
可眼下的情景看来还是不一样的。一流的人居环境和优美风光，不是旅游旺季，没有喧嚣嘈杂的人流，比起我们的军港那是气派摩登太多了。豪华舒适的五星级宾馆，绝对不能拿我们的营房来做比较。时尚的名牌服饰又如何是单调的军装可以等价的？现代化的通讯和交通工具，离家再远只要按几个键就能立刻通上话，飞机眨眼间便可平稳抵家。手提电脑、宽带网，天涯海角近在咫尺。工作压力是完全可以敷衍应付的，不用担心失职就可能是致命的危险。不需要物质追求以外过多的动力，哪怕只是一种说教。没有谁还会说为了什么崇高，除非你想被认为是傻瓜，理想只属于自己内心深处的隐私。菜肴赏心悦目、精美可口，同事之间是如此的礼貌文明，都具有良好的教养和水准。彼此优雅地碰杯，小口抿着高级的干红或怪味的洋酒，和颜悦色、海阔天空地说着热门时事、汽车住房等等时髦话题。当然，得意不可忘形，忧郁最好自己悄悄去消受。
这不就是我当初一心想着脱了军装的自由幸福生活吗？可我为什么还要控制不住地去回想遥远的军营？还要极力在眼前的景致中试图找回渐渐模糊了的记忆的影子？
昨天的工作任务完成得很圆满，超出我们的预期。今天一早，大队人马开心轻松地驱车上路，计划前往蓬莱探访海市蜃楼和八仙的传说。我和另一位同事明天还有公务，今天需要到烟台乘晚班飞机赶回去，约好十七点准时出发。
下雨了，空气格外地清新宜人，感觉有点“江南人留客不说话，只有小雨沙沙地下”的味道。衣服带得少有点寒意，于是打消去海边沙滩徜徉作别的念头，还是保重点的好，毕竟比不得当年的年轻气盛。
和同事各自将自己锁进温馨的客房，半躺在窗前的沙发上，望着迷蒙的大海和天空，享受着难得的惬意和安详。可不知道为什么，脑子里却偏偏要不停地颠三倒四胡思乱想。于是躺不住，起来用键盘敲打文字和心情，感觉眼睛有点花了，便再去看海。这究竟是象还是不象我曾经风里浪里滚打过十多年的、那片有苦有乐的海呢？如果让我选择，或许会选择回到从前吧？
呵呵，真是一派奇思异想的昏话啊！
（2007年5月23日下午写于山东威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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