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善兴

饭后，马副主任关切地到我们的房间看看，并对陈翔交代工作安排：明天先参观展览馆和装备，增加感性认识；后天有两艘潜艇出海，两位男学员可以随艇出海作体验采访。最后来到我住的房间，他在沙发上坐下说，可不是歧视女同志啊，据我所知，目前世界上有潜艇的国家，还没有一个国家有女性潜艇兵的先例。

我佯装不懂，问能不能破个例？

马副主任笑笑：这个例不能破。至于什么道理，我只能说这是王八屁股——规定（龟腚）。所以嘛，你这个女孩子只能在岸上采访。就从综合加工厂厂长郭明亮开始吧，别看他只是个兵，在葫芦港相当于支队政委助理，有不少故事呢！

说到这里，马副主任话锋一转说，我女儿明年高考，我要向这位女记者咨询一下考军校的问题，你们几个先休息吧！

陈翔、曲小军、李亮站起来，向马副主任行注目礼后走了。马副主任就一直动情地看着我。

我审慎地问，首长，您女儿……

什么手掌脚掌？妞妞，刚才的话题只是借口，现在你猜猜，我是谁？

我在脑子里飞快地检索着相关信息，想起爸爸说起葫芦港常提到一位小马叔叔，便试探地问：听爸爸常说到一位小马叔叔，您是不是？

马副主任高兴地说，是啊，那天一接到通知，我就在心里琢磨，叫海霞的女孩很多，但童姓不多——《百家姓》中排140多位嘛。又一盘算，童建国的女儿，今年也该大学毕业了。刚才一见面，你一唱歌，我就认定是你，你遗传了你妈的长相和你爸的气质。快说说，你爸爸怎么样呢？他好吗？

我一路都在想着，只有找到爸爸当年的老战友，才能弄清心中的疑惑，没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眼前的小马叔叔就是重要的知情人，便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说太好了，关于我爸爸妈妈的事儿，我还有好多问题问您呢！

马副主任也显得激动，立即从包里掏出小砖头一样的手机说，快！告诉我，你爸爸的电话号码，一下就拨通了：喂！是水手长吗？我是马天成呀！

哎呀，马天成！是小马呀，……爸爸电话里的声音显得激动。因为信号不好，我在旁边听得断断续续。爸爸说，妞妞去实习，有你在，太好了！你告诉妞妞，咱潜艇上的小伙儿，个个是百里挑一， ……对了，钟艇长，还有陈医生，还在不在葫芦港？请你转告老艇长，当年击掌定亲的事儿，……我童建国别的混得不如你们，可我闺女很优秀，思想、品德、学业、模样，样样都好！小马呀，公事私事都全靠你操心了！

和爸爸通完电话，马叔叔问我累不累，我说不累，他说我领你在港内走走。在一栋废弃的二层简易楼前，马叔叔感叹地说，这就是当年的军人招待所，二楼最西头的那一间，做过你爸爸妈妈的新房，你出生后，住的也是这一间。想起来，就像昨天发生的事儿一样……

二十多年前葫芦港的一个夏日之夜。

天上一弯新月如钩。涨满大潮的葫芦港，月色朦胧，宁静而迷人。

军人招待所的一间普通客房里，斗大的“囍”字贴在墙上，五彩缤纷的彩带以日光灯为中心，向外呈弧形四射，烘托着那个年代艰苦的喜庆。801潜艇各部门的代表，把新房挤得满腾腾的。水手长童建国和下乡知青那静的婚礼，就在这里举行。

那个年代的婚礼十分简单。证婚人钟大魁艇长首先宣布婚礼开始，新郎童建国和新娘那静并立，对着“囍”上方的毛主席像三鞠躬。然后，艇政委代表全艇指战员把两套用红绸包着的《毛泽东选集》赠送给两位新人。接着，钟大魁又宣布，新郎新娘喝交杯酒，互赠礼物。

我端着托盘，把两杯红葡萄酒送到新娘新郎面前。那年，我刚刚上艇，在你爸爸手下当舵信兵。马叔叔说。

喝完交杯酒，新郎满脸笑吟吟，把一枚斑纹华美色泽润腻珐琅质油光鲜亮的虎斑贝，双手捧到新娘面前，几分神秘地说，这件宝贝价值连城，怎么样，好看吗？

钟大魁紧跟着捧哏：哎，这可是个好东西！

中原长大，这次来葫芦港才是第一次见到大海的那静，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贝壳。她问童建国，这叫什么呀，是挺漂亮的。

我插嘴说，嫂子，这叫虎斑贝，是海上渔家儿女爱情的信物，去年我们艇去南海参加演习，一位渔家姑娘送给水手长的。

童建国说，哪来的渔家姑娘，明明是我用一双新胶鞋和一位船老大换的！

那静说，啊，就值一双胶鞋钱呀，我不稀罕！

众人起哄，哈哈大笑。

钟大魁笑着说，童建国你小子真是个实心眼儿，这么漂亮的东西，在这么浪漫的场合，你非要提哪双胶鞋干啥！

童建国说，本来嘛。

说起虎斑贝，钟艇长还即席编了一个故事。他说，这是发生在葫芦港的美丽童话故事：东海龙王幼女误入渔网，被渔家后生搭救，小龙女初尝人间冷暖，与后生喜结良缘，父王龙颜大怒，派鱼兵虾将捉拿小龙女回宫，小龙女死不从命，一头撞向桅杆，一缕青烟过后，化作一枚漂亮的虎斑贝留在了后生的船上。

我发现钟艇长现编现卖，露出破绽，就说：艇长，不对吧，既然虎斑贝是小龙女化身，应该是新娘赠送给新郎才是呀？

钟大魁狡辩：你不愧为童建国带的兵，一样死心眼儿！他呢，这么漂亮的礼物非说是胶鞋换的；你呢，不懂得童话各有各的版本，本艇长讲的是葫芦港钟氏版本，侬晓得口伐（口伐合成一个字，需造字）？说最后一句时，钟大魁模仿着我的浙江口音，一脸没大没小的样子。

说起二十多年前的事情，马叔叔还是那么记忆犹新。

在我们801潜艇，大家戏称艇长钟大魁为钟馗，有的直呼钟大胡子，说他是钟馗的相貌菩萨的心肠！你别看钟艇长操艇时官派十足，口令斩钉截铁，神态威严如山，更多的场合，则是嘻嘻哈哈，没大没小，分不清谁是官谁是兵。水上航行，上舰桥想过口烟瘾的兵，无需请示，谁都可以伸手从他的上衣口袋掏支烟叼在嘴上，碰到他高兴了，会掏出打火机给你点上，那恭恭敬敬的样子，像餐厅里的服务生。艇员排除机械故障，会有人悄悄把倒好的咖啡、打开的水果罐头或切好的西瓜递到手里，同时递过来一个鼓励的眼神，犒劳的微笑，不用问，准是钟艇长！

所以，我们801的艇员们说，钟大魁只有下口令时才像个艇长！此话怎讲？正确的解读，需要使用他本人的一句名言：潜艇里只有声音分上下级！什么意思？钟大魁这样解释：全艇几十个战位，指挥员的每一个口令各战位都必须立即大声复诵并无条件执行，这是舰艇条令立下的法规。所以，在潜艇里，下达口令者是上级，复诵并执行口令者是下级，除此之外，你就是睁大眼睛，也很难分清谁是官谁是兵，谁的职务高谁的职务低——出海服不佩戴军衔，舱内温度高时，人人赤条条一条亚麻布大裤衩子，穿一样的衣服，吃一样的伙食，呼吸一样的空气，同在一个铁壳子里，执行同样的任务，要进一起进，要退一起退，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从艇长到水兵，如同一个子宫里的多胞胎兄弟，生命系于同一母体，息息相通，休戚与共，生死相依！

童建国是钟艇长的爱将，年近三十还没有对象，一直是他的一块心病。他曾和妻子陈宏英开玩笑说，你要是有个妹妹该多好，咱也能给童建国帮帮忙！那年童建国休假回来，向艇长报告他与那静的不期姻缘，钟艇长喜出望外，当即说，你赶快写报告，批了立即结婚，我当证婚人！童建国嘿嘿笑笑说，等等也行，不急！钟大魁脸色一嗔：废话，三十岁的大小伙儿了，你真不急呀！

那个年代的婚礼，组织上向新郎新娘赠送红宝书，就像如今新人之间互赠结婚戒指一样，是约定俗成的重要议程。至于互赠礼物，完全是钟大魁的临时动议和别出心裁。这令新娘那静措手不及。她根本没有想到婚礼上还有交换礼物这一项，本来她也没有准备什么礼物。不过，聪明伶俐的新娘那静到底是省城出生、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她不慌不忙从旅行袋中取出一件红色毛线背心，不露声色地说，这是我为建国织的毛背心，大夏天的拿出来合适吗，艇长？

合适，合适。钟大魁连忙说，红色是革命的象征，今天是标准的革命化婚礼，非常合适！

我在底下起哄说，嫂子，红色好，出海还避邪呢！马叔叔说到这里，脸上似乎再现出当年的顽皮。

交换礼物完毕，接下来是既定议程，新郎新娘表演节目。

你爸爸五音不全，首先唱起《潜艇兵之歌》，半是哼半是唱，哼哼哈哈，拖泥带水，歌唱得不好，脸涨得通红。马叔叔说，勉强唱完第一段，他用恳求的目光看着我，我明白他的意思，立即帮腔，唱着唱着，钟大魁和满屋子的男子汉，都忘情地唱起来。

歌声越来越大，盖过了窗外海浪的喧哗。这歌声，分明是战友们对新人的衷心祝福！那静听得泪眼潋滟。

歌毕，钟大魁解释说，论操舵水平，童建国是一流的，论唱歌，连末流也入不了。所以，我们大伙儿为他帮帮腔。下面，该新娘子唱了，来一段家乡戏河南豫剧吧，大家说好不好？众人齐声叫好。

那静落落大方地说，感谢艇长、政委和这么多同志参加我们的婚礼，我唱不好，给大家唱一段豫剧《花木兰》选段《刘大哥讲话理太偏》。接着，她端起杯子呷了一口水，润润嗓子，缓缓唱道：

刘大哥讲话理太偏

谁说女子享清闲

男子打仗到边关

女子纺织在家园

白天去种地

夜晚来纺棉

不分昼夜辛勤把活干

将士们才能有这吃和穿

你要不相信

请往身上看

咱们的鞋和袜

还有衣和衫

千针万线都是他们连

有许多女英雄

也把功劳建

为国杀敌代代出英贤

这女子们那一点不如儿男

虽然是清唱，那静却真假声结合，运气自如，字正腔圆，曲调高亢粗犷中不失婉转柔美，与豪迈激越中平添了几分妩媚婉秀，把豫剧的常派唱腔模仿得惟妙惟肖，活灵活现，也把婚礼的气氛推向了高潮。

水兵们鼓掌欢呼：再来一段！

钟大魁乐呵呵地说，良宵一刻值千金！时间不早了！我看，该返航靠码头了！

水兵们会意，兴奋地叫起来：噢……靠码头喽！水手长，夜航靠码头，悠着点儿！

那静不解其意，童建国红着脸把喜糖大把大把地分给大家。

有人起哄：水手长！一枚贝壳就把漂亮的老婆娶到手，也忒便宜了吧！

……不能比呀，与现在年轻人的婚礼相比——摄影车前导，超豪华凯迪拉克婚车披红挂彩，一溜奥迪浩浩荡荡紧相随，热热闹闹，五彩缤纷，你爸爸妈妈的婚礼，确实够简单的！马叔叔感叹地说。

我说，这好理解。每个时代的婚礼都有属于那个时代的时尚和流行色。

你说得对。婚礼形形色色，幸福婚姻大致相同，不幸的婚姻却各有各的不幸。你爸爸妈妈的幸福婚礼不久，便跌入了不幸。起因嘛，就是因为你的出生。

因为我？我惊诧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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