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刘善兴

到达葫芦港的第三天上午,我到码头送曲小军和李亮出海。穿上深蓝色的潜艇工作服,曲小军和李亮已经从颜色上与潜艇兵融为一体。
昨天晚上给他俩送衣服的时候,陈翔说,明天他要参加备航备潜,让我们自行上艇。
去码头的路上,不时与艇员们的队伍迎面相遇,我注意到,队列里不时有人投来看似漫不经心,目光却极具力度的眼神儿。大概,这就是妈妈说的男兵那种带钩子的眼神吧。女兵少的地方,看来我得慢慢适应。
李亮说,师姐,注意到没有,好像都是看你的耶?
你怎么知道是看我的,正确的解读是,人家的眼神分明是问,这是哪儿来的两个假潜艇兵,又是来混潜灶吃的吧?我说。
潜灶不是那么好吃的,我以前乘坐客轮还晕船,这回出海肯定够呛。曲小军说。
我从来没有坐过海轮,不知道晕不晕?李亮也担心。
不管晕不晕船,你们都得表现好点儿,不能给咱军事新闻系丢脸。我说。
那肯定。他俩随声应答,请组长放心!
李亮说,我突然有一个重大发现,打起仗来,女兵在其他部队不一定不上战场,在潜艇部队是一定不会参战的,这不,平时连出海训练都捞不到去嘛。
曲小军开玩笑地说,那你做个变性手术,变成女的留在葫芦港好啦。
去你的!李亮一时没有找到合适的词儿反击对方,便趁机转移话题,说师姐,你要留下我就留!分明是半真半假真真假假中想表达某种暗示。巧借闻雷来掩饰,随机应变信如神。李亮的小聪明,经常流露在这不经意间。曲小军没有回应,也许,对李亮的话外之音,他故作深沉,含而不露。反正,我把李亮心里那点小九九,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你想得倒美,想留这,还不知道人家愿不愿意要你呢!我依然使用通常对付李亮的语调儿,看似无意却有意地掩饰着,不想给他的暗示留下任何幻想的空间。
小破孩儿,你猜谜去吧。我心里这样说。
昨天上午,陈翔带我们到码头俱乐部参观了潜艇展览馆。
宽敞明亮的展览大厅,光线柔和,展窗整洁。依次浏览“世界潜艇发展史”厅、“新中国潜艇发展史”厅和“××潜艇支队成长史”厅,各种图片、模型和实物排列有序,各色锦旗、奖状和证书琳琅满目。每到一个展厅,陈翔不看解说词,便如数家珍般娓娓道来,从容不迫,看样子他对这里的一切,早已烂熟于心、耳熟能详了。
我们三个拿着采访本,认真听着,不时做着记录。关于潜艇,关于葫芦港,我脑子里储存的支离破碎的信息,来源于爸爸的言谈话语。百闻不如一见。此刻,我似乎感到,某些信息又在展厅中得到印证和加深。曲小军和李亮似乎一切都觉新鲜,不停地记录。
了解一个兵种、一支部队,从荣誉室开始,便能尽快走进历史,把握住这个兵种、这支部队的军魂。新闻职业敏感这样告诉我。我想。
在第三展厅的一个橱窗前,由一幅幅金星闪耀的海军将军免冠照组成的展板,同时吸引住了我们的目光。陈翔指着橱窗,自豪地说,我们支队成立几十年来,先后出了15名将军,其中两名中将,13名少将。这位是海军副司令员,这位是舰队司令员,这位是基地政委,这位是……说到这里,他欲言又止,手指从一幅照片上滑了过去。陈翔装着漫不经心,我还是注意到了他动作和眼神儿的差异,凑前一看,照片下面的名字是钟大魁。我心头一动,暗自思忖,这不是爸爸常说的钟伯伯吗,怪不得有点儿面熟呢,陈翔和他……难道?
曲小军和李亮都没有注意到这些,只顾一个劲儿地啧啧称赞:厉害!葫芦港将星闪耀,藏龙卧虎啊!
昨天下午,我们还去四号码头参观了1101潜艇。从一舱升降口下到艇内,我的第一感觉就是,在码头上看似不起眼儿的铁壳子,钻进里面,突然觉得别有洞天,圆圆的铁壳子,被一道道圆圆的水密门分割成舱室,每个舱室仿佛都是由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粗粗细细、不同规格、不同颜色、不同用途的管道、阀门、电缆组成的偌大的机械电子王国。
每到一个舱室,陈翔都很专业地做讲解,他说得并不深奥,我们虽然饶有兴趣听着,脑子里仍然懵懵懂懂。不过,有一句话,我完全听懂了。陈翔说,我们这艘艇,是我国自己研制、自己生产、完全拥有自主知识产权的第一艘新型常规动力攻击性鱼雷潜艇。和世界各国海军的同类型潜艇比较,它的战斗性能毫不逊色!陈翔说这话时,颇为自豪。我听了很振奋。
那年台海危机时,我们所在的潜艇战术群一出动,超级大国的航母马上退后200多海里。
哇!太棒了!曲小军、李亮高兴地和陈翔击掌。
在指挥舱右前方,陈翔主动介绍说,这是我的战位。我咋看咋不起眼儿——一个小圆凳前,是一组由液压管道和压力表、深度计、纵倾仪等仪表组成的操作台,还有两个带黑色胶把的不锈钢操纵杆。
陈翔说,在水下航行,就靠这两个操纵杆掌控潜艇的深度。无意中流露的职业自豪感洋溢在他的脸上。他说,我手里的操纵杆,紧系全艇安危,战斗攻击的时候,分毫误差必将影响到鱼雷命中的精度!
这么说,这几千吨的钢铁长鯨,就掌控在你的十指推拉之间?
对呀!陈翔很自信地点头,眼睛放射着光芒。他解释说,艇长下令我执行,我的手臂等于是艇长手臂的延伸!曲小军竖起了大拇指。李亮情不自禁地搂搂陈翔的肩膀,说哥儿们真不简单!
我在心里思忖,爸爸无数遍说过,水手长是潜艇第一战斗部门的第一个战位,我还以为就像陆军部队,是一团一营一连一排一班的班长,站在全连第一列第一名呢,原来老人家干的是这个啊!看着陈翔喜形于色的样子,我似乎体味到,爸爸说起他的战位时那种无法掩饰的自豪!
即将启航的1101和1103潜艇并靠在四号码头,像两条肥硕的蓝鲸。
陈翔正在1101潜艇舰艏上甲板备战备航,看见我们马上跑过来,把李亮送上外舷的1103潜艇。随后,他和曲小军一起从舰桥升降口下舱,临近舱口时,向我挥挥手。
几声短促的汽笛声响起,两艘潜艇依次缓缓离开码头,向港外驶去。艇尾,卷起洁白的浪花,浪花向两边翻卷着,留下一道闪亮的航迹。
远去的潜艇在海天间渐渐变成剪影,我还呆呆地遥望着,心绪也仿佛向大海飘去。
是海霞吗?倏然间,背后有人喊我的名字。
回头一看,一位身材魁梧的海军少将走到我的跟前。将军身板挺直,饱经海风磨砺的紫红色脸膛,皱纹线条突兀,满脸络腮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两腮和下巴泛着青光,鬓角上一抹白霜,看上去五十多岁的样子。
我双脚并拢,啪一个标准的军礼,说首长好,我是童海霞!
将军用惊喜中充盈慈爱的目光端详着我,说道:嗯,好,像童建国!嗯,这脸庞、眼睛像那静,怎么样,妞妞,能猜到我是谁了吗?
您是钟伯伯。我说。不用猜了,在这里能够叫出我的乳名,除了小马叔叔,就是钟大魁伯伯和陈宏英阿姨了。
你说这个童建国,二十多年了也不来个电话,要不是闺女来到家门口,恐怕他再也想不起我这个老艇长了。
不是的,钟伯伯。我解释说,我爸爸说,这一辈子,谁都可以忘记,就是不能忘了您和陈阿姨。我爸爸还说,我小时候,多亏陈阿姨和您照顾……
你一到,马副主任就向我报告了。钟伯伯说,你陈阿姨听说你来了,可高兴啦!我在舰队,她就打我手机,说童建国的闺女来了,你明天一到,就给我接到家里来,我在家包饺子等着你们。你小时候,可爱吃阿姨包的素馅饺子啦!走,回家吃饺子!
钟伯伯说着,转身跨上引桥,向码头走去。
我紧走几步跟了上去,解释说,一起来的两个男同学都出海采访了,按计划我今天去家属工厂采访呢。我问过马副主任,知道您今天开会回来,本来想晚上去看您和陈阿姨的。
采访的事先放一放。告诉你,伯伯只有半天时间。舰队命令一艘导弹驱逐舰与1101和1103潜艇进行对抗攻击训练,下午我还要赶到驱逐舰去,指挥明天的海上训练呢!看来,无论是将军的命令还是伯伯的话,我都必须服从。
我们乘车向家属区驶去。
真不敢相信,一位堂堂海军少将的“将军府”,会是这个样子。半山坡上的板式宿舍楼,四室一厅,标准的师职干部住房;白墙到顶,双管日关灯吊在客厅里的天花板上,一组极普通的布面沙发;客厅里最能引起客人注意的,是墙上并列悬挂的三幅巨幅潜艇照片:中间的一幅黑白照片,是周恩来总理在码头检阅潜艇,两边分别是两种不同型号潜艇的彩色照片。
你看,我一上艇,就在周总理视察过的这艘潜艇上当鱼雷兵。钟伯伯首先指着中间的照片对我说,然后他又指指两边的照片:你爸爸在部队的时候,装备的是这种型号,现在部队装备的,是这种型号。
我说,左边这种型号,我在爸爸影集里见过,右边这种型号,和码头看到的一样。有什么区别?伯伯问。我觉着,爸爸的潜艇小一点儿,中间也没有翅膀。现在装备的潜艇粗壮多了,中间多了一对翅膀。
那不叫翅膀,叫指挥舵,潜艇上浮下潜可离不开它呢。
不等钟伯伯说完,陈阿姨就忍不住嚷嚷起来:哎呀呀,你一天到晚,潜艇这,潜艇那,也不讲个时候,也不看看地点。闺女进家人没坐下,茶没喝一口,你就没完没了说起来了。胖胖的陈阿姨个子不高,肤色和精神都很好,和蔼可亲的样子,说起话来语速很快。她腰间扎着围裙,手上粘着面醭,看样子正在厨房忙乎着。
来来来,让阿姨好好看看,一转眼,妞妞长成大姑娘了。哎呀,比那静还漂亮!陈阿姨恨不得把我拥到怀里,又是摸脸颊,又是拍脑袋,眼眶里分明闪烁着泪光,喃喃地说,妞妞,真是我的妞妞,想想你小时候遭那个罪,能有今天,阿姨真是高兴!
我隐隐约约感到,陈阿姨见到我的这动作、眼神儿,和姑姑每次见到我时似乎一样。在姑姑怀里,我常常能体味到婴儿嗅察、甄别、享用母体信息的那种感觉。这感觉很母爱,很温馨。
陈阿姨拉着我的手坐在沙发上。钟伯伯沏好一壶茶,放在茶几上,先给我倒了一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坐在我们旁边,慢慢呷上一口说道,妞妞出生那天,想想真有点儿悬!那天,我在产房门口训童建国,我说,临走前交代,遇到情况,就近在甬江市住院,还派小马当帮手,你可真混,不知道咱医疗所条件差?要是大人孩子有个三长两短,你会后悔一辈子!可童建国还跟我狡辩,说什么,医疗所有陈医生,比到地方医院强!葫芦港是潜艇兵的家,孩子生在自己家里好……
陈阿姨说,好在那静体质好,胎位也正常,要是真的难产,我这水平,还真应付不了。那天,妞妞哇的一声哭出来,我一下子放心了!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体重六斤四两……
是呀,孩子大人有惊无险,童建国在产房门口高兴得搓着手,光知道嘿嘿笑。钟伯伯若有所思,问我,你爸爸和妈妈这些年的情况怎么样?
我说,爸爸在老家县里的民政部门工作,一直是一个人。妈妈在上海,也是一个人。每次我问爸爸,你们为什么要离婚?是你不要妈妈,还是妈妈不要我们?爸爸支支吾吾,总是说,嘿嘿,当时就是那个情况,不能全怪她。
钟伯伯问,这么多年了,你爸爸就没有遇到中意的人?
我说,我小时候常听到有人给爸爸介绍对象,他总是说,孩子太小,等等再说。上中学的时候,县直机关一位阿姨对我爸有那意思,对我也很热情,阿姨家有个男孩儿,我爸怕我受欺负,就一直拖着,听说那个阿姨再婚前还问我爸后悔不后悔,我爸说,为了女儿,我这辈子啥都不后悔。伯伯,阿姨,我这次来葫芦港实习,就是想弄清楚爸爸妈妈分手的真正原因?昨天,马叔叔说,他们分手是因为我,怎么回事儿?
起因就是你妈妈要去上学,真正的原因嘛,其实未必就是真正的原因。钟伯伯说起了车轱辘话,怕我不明白,解释说,现在看来,你妈妈丢下你去上学,实属无奈,后来两人赌气离婚,未必不后悔。清官难断家务事,真正的原因得让他们自己说,不过,事情的经过我和你阿姨都清楚。
钟伯伯介绍说:你妈妈是省城的知青,下乡到你爸爸的老家豫东农村,在公社广播站当播音员。大学教授的女儿,含苞待放的年华,身材好,容貌秀丽,公社书记那个五大三粗的儿子,说话流里流气的,整天打她的主意。一天晚上,那小子闯进那静的宿舍,要干坏事儿,那静以死相拼,这小子没得逞,就把广播器材砸坏了。第二天,他反而污蔑是那静搞破坏,性情刚烈的那静委屈无处诉,有理说不清,跑到河边就往下跳,正好,被回乡探亲路过的童建国看见,把她救了上来。经人撮合,成就了一桩姻缘。我还是他们的证婚人呢!
我说,这么说,我爸也是英雄救美呀!
陈阿姨说,是呀,应该说他们感情基础不错。结婚不到一个月,801潜艇要去远航,童建国去送那静返乡,临走时,那静的泪呀,一串串地往下落。
钟伯伯说,远航回来,两条信息,让童建国喜忧参半。那静说她怀孕了,这让童建国喜出望外;那静还说,她已经参加了高考,想先不要孩子。我一看苗头不好,立即让童建国回家探亲,妥善处理。童建国回来对我说,达成协议了,他向那静承诺,只要把孩子生下来怎么都行;那静应允,只要让她上大学怎么都行。我一听批评童建国,你小子还是比那静缺个心眼儿,她高考存在录取不录取两种可能,比你多一个选择。你呢,一旦孩子生了,录取通知书也下来了,到时候你哭都来不及!童建国说,俺俩谁也不想放弃,只有这样了。
说到这里,陈阿姨瞪了钟伯伯一眼说,你光顾说话了,饺子还没下呢,今天煮饺子的事儿归你!钟伯伯点头说,遵命。看样子,少将支队长在家里,未必是一号首长。
陈阿姨说,高考录取通知书下来,可把你妈妈难坏了。那时,你外公外婆刚刚从下放点返城,一间住房,自顾不暇,没法带你;带着你上学,那个时代根本不可能;为了你放弃学业,她又舍不得。想想也不难理解,上大学是那静从童年开始的青春梦,是与她的理想、生命融为一体的一个心结,“文革”把她的青春梦破灭了,拨乱反正,又给她旧梦重圆的机会,放弃已经到手的上大学机会,对她来说,是多么沉重的精神镣铐啊!
我妈妈最终选择了上大学?我问。
陈阿姨点头说,是的,等我和老钟赶到军人招待所时,你妈已经离开了葫芦港,你爸爸抱着你在流泪,把你的小脸蛋都打湿了……我不由自主地把你抱起来——你是我接生的啊!我把你抱回了家,你爸爸给你雇了个保姆,白天她管,晚上你就跟我睡。开始,两个小哥哥不干,还和你争着要妈妈呢!一直到你爸转业时,才把你带回老家。
陈阿姨说着,情不自禁的湿了眼眶。我已是泪水潋滟。
钟伯伯把饺子端上来,说一切都过去了。今天吃得简单点儿,等儿子出海回来了,妞妞也来,咱们吃个团员饭,我给你们露一手,摆个海味儿宴!
吃过午饭,钟伯伯就匆匆走了。
当晚我留宿在陈阿姨家里。我和陈阿姨在她的大床上相拥而眠,像久别重逢的母女,一直聊到月落星稀,晨曦临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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