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旅中篇小说:《你好!我的港湾》十一

刘善兴 深海蛟龙 2018-06-08

 文/刘善兴



又是一个周末。


周末晚餐加菜,上啤酒,是潜灶的惯例。1101和1103两艘潜艇的艇长、政委让陈翔邀请我们到水兵食堂参加聚餐,说是为了表达谢意,马副主任高兴地陪我们一块儿去。


第一水兵食堂位于“黑风口”北侧,供1101和1103等四艘潜艇的艇员集体用餐。我们一行随马副主任来到时,只见进门前各艇队列里歌声、口号声还此起彼伏,一进食堂大门,倏然安静下来,几百人的就餐大厅,各艇舰员按固定餐位就餐,秩序井然,偶尔响起的,是餐具的撞击声。


我们在1101潜艇就餐区落座。然后倒酒,有啤酒,也有自产的“金葫芦”牌米酒。


马副主任站起身来,举杯致词。他说,同志们,我来说两句。最近,海军报上陆续刊登了我们支队的两篇报道,特别是士官群体的报道,在海军潜艇部队反映强烈,这是上级首长和领导机关对我们的鼓励,也是几位实习记者辛勤采访写作的结果,今天,我受支队首长的委托,代表支队政治部,借你们的酒,向他们表示感谢!现在,我提议,大家一起举杯——,他没有像通常宴会上那样,紧接着喊干杯,而是环视大厅,抑扬顿挫地喊道:一、二、三——


噢……!


噢……!!


本来静悄悄的就餐大厅,几百人同时起立、举杯,同时齐声喊出同一个“噢”字,间或,还夹杂着尖利的口哨声,像平静的海面突然卷起一阵狂涛,顷刻间,惊天裂岸的涛声从天花板上反震下来,在酒杯里荡起层层涟漪。


我和曲小军、李亮都没有见过这种场面,一时有些惊愕,目瞪口呆。


马副主任和我们一一碰杯后,一口干了,坐下对我们说,你们当记者的,要记住这个场面——这是我们潜艇部队聚餐时的独有一景!陈翔,你给他们说说!


陈翔说,这独有一景,源于旅顺口老虎尾港。上世纪五十年代初,从全国各地陆军部队和地方选调的新中国海军第一批潜艇学员,秘密开进了当时驻泊在老虎尾港的苏联老大哥海军潜艇部队,学习潜艇专业技术。无论官兵,一律剃光头,穿苏联海军水兵服,吃洋面包,当然也有周末舞会和聚餐,据说这干杯时的“噢”叫声,就是那时从老大哥那里舶来的,一直延续至今。


嗯,这倒是很独特的潜艇酒文化。曲小军说。


酒壮胆气,有特点,有气势!李亮也说。


不知是哪来的灵感,我灵机一动,便有了一个新的诠释,就说,我觉得这“噢”叫声,不是从苏联海军学来的,苏联人高兴时是喊“乌拉”什么的,一般不用一个音节表达感情。


马副主任感兴趣地说,唔?这么多年,第一次听到质疑声。那么,你的解释是?我说,新中国第一代潜艇兵诞生于老虎尾港,我想,前辈们一定是想模拟老虎的“噢”叫声,表达驾驭钢铁长鲸保卫海疆的炽热感情,表示一种虎威吧?


马副主任高兴地连连叫好,说这个解释别有新意。陈翔,你告诉宣传科长,从明天起,以后对所有的客人介绍这独有一景,都用海霞的新版本!


我不好意思地说,我也只是猜测。


马副主任说,不论这个猜测是否确切,可以肯定的是,从当年第一批“土八路”登上那两艘简陋瘦小的“秀克”型潜艇开始,到如今遍布在祖国辽阔海岸线上的强大钢铁鲸群,新中国海军潜艇部队的每一代艇员,每一个人,都会像一代代迁徙漂泊到五湖四海天涯海角的炎黄子孙心存虔诚般地记着山西洪洞县的老槐树一样,铭记着一个神圣的名字——老虎尾!


说起老虎尾,说起新中国海军潜艇部队的发展史,马副主任津津乐道,如数家珍,侃侃而谈。他说,不要小看潜艇那个圆圆的升降口,一代代水兵从这里爬下爬上,爬进爬出,爬出了一个又一个海军、舰队司令,爬出了一批又一批将军,还爬出了众多的治党治国栋梁之才、各行各业的名流,比如像创作电影《甲午风云》的作家叶楠……潜艇的铁壳子里,藏龙卧虎啊!


被马副主任神采飞扬的情绪感染,我们几个一起举杯给他敬酒。我说,来,首长,为英雄的潜艇干杯!


马副主任说,好,海霞这话我爱听,为英雄的潜艇干杯!说完举杯,仰头一饮而尽。一连几杯啤酒下肚,马副主任话头渐稠,他笑着说,海霞呀,光为英雄的潜艇干杯还不够,怎么样,毕业后来葫芦港工作吧,你爸爸可是把选女婿的任务交给我了!说着,目光又不由自主地瞅着陈翔。


也许是不经意中说漏了嘴,马副主任的话让我十分意外。在如此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说出关于我的很私密的话题,令我十分尴尬。见一桌人都露出吃惊的眼神儿,面面相觑,我连忙掩饰说,首长,您是不是喝醉了?


这点酒还能喝醉?马副主任借助酒兴说,我说的不是醉话,是实话。实话告诉你们,葫芦港是海霞的出生地,他的爸爸童建国还是我刚当舵信兵时的第一艘潜艇——801潜艇的水手长,所以,听海霞说为英雄的潜艇干杯,我特高兴,特激动,这话说得好,海霞呀,像咱潜艇兵的女儿!


李亮像发现新大陆一样惊奇的叫起来:哇噻,这是真的?师姐,你可真能保密?


我环视现场,人人脸上都露出和李亮一样吃惊的眼神儿,只有曲小军和陈翔显得平静。


马副主任说,这有什么惊奇的,我告诉你们,海霞小的时候,陈翔妈妈还带过她两年多呢,陈翔和她,那可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小兄妹!


这下连曲小军也一起惊诧起来,满脸愕然。


我只觉得两腮发烫,烧得火辣辣的。


马副主任酒桌失言,极大地挑起了李亮的好奇心。从水兵食堂出来,李亮缠上了他,说首长,真没想到,你和童海霞爸爸是老战友,那海霞小的时候陈翔妈妈还带过她,又是怎么回事呀?和我有关的事情,好像一切都在李亮好奇的范围内,同学四年了,对他的这种好奇心我已熟视无睹。


是呀,主任给我们说说吧!曲小军也凑上去随声附和。葫芦港是我的出生地,对曲小军不是秘密,但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好奇的是后者。他又转向陈翔说,陈翔你也真够可以的,咱们在一起快一个月了,我怎么一点都没有觉察出来,好像你和童海霞原来并不不认识似的!


嘿嘿,那时候太小,很多事情不记得,听妈妈说起来,才有点儿模模糊糊的印象。陈翔老老实实地说,不过,去车站接你们的时候,确实不知道。


那后来呢?后来你什么时候知道的?这时轮到我好奇了,相处这些日子,我心里一直纳闷:陈翔这家伙是怎么回事?好像真的不知道我是谁,难道你妈妈就没有给你说点儿什么?我的好奇在于自己心里有某种期待。


你们到后不久,星期天我回家,妈妈就告诉我了。陈翔回答。


你这小子也真够戗,妹妹来了,当哥哥应该尽点儿地主之谊呀,除了工作,怎么能像原来不认识似的?马副主任好像责怪陈翔,又像是故意说给我听。


陈翔嘿嘿一笑。


哥哥,哥哥,妹妹,这个世界真小!曲小军自言自语,没头没脑,像是说我和陈翔,其实,只有我能听懂他的潜台词——两个哥哥,同一个妹妹,这个世界确实小!


我们一行走到信号台下,马副主任问我,你爸爸对你说过他离开葫芦港的原因吗?我说,没有,从来没有。


那好,今天是周末,咱们就到对面山上的凉亭坐坐,我把饭桌上没有说完的故事讲完,满足你们几位未来记者的好奇心。马副主任说着,举起右手,指了指山顶的凉亭。


上山小径掩映在茂密的灌木丛中,沿山势用一块块石条铺成,石条规格统一,石径逼仄整齐。我们沿小径拾级而上。半山腰靠码头一侧,有一块突兀的岩石,岩石上耸立着一座白色的两层圆形塔楼,楼顶矗立着高高的旗杆和水桶般直径的信号灯,这就是负责观察港内安全,传达命令,指挥调度港内舰艇的信号台。信号兵站在楼顶,俯视全港,港内各码头舰船尽收眼底。


信号台是通往山顶的必经之路。


见我们一行走到楼下,一名水兵立即上前,立定敬礼:报告首长,港内情况正常,二十分钟后有一艘潜艇出港!


马副主任还礼后说,继续值班,我们到山顶走走。


水兵大声回答:是!


有人说,看一支部队是否训练有素,就要从哨兵的目光和口令,从营区散兵脚下的步幅和摆动的手臂,从队列的气势和歌声,从那些不起眼儿的生活细节观察起。在葫芦港的这些日子,我处处感受着钢铁军营的威严、肃穆、韵律和节奏,感受着这看似平庸粗犷生活中蕴涵的美的元素。


凉亭是葫芦港的制高点。登上凉亭环视全港,海图上那个酷似“被人折弯的葫芦”,历历在目。葫芦的上半截,是整个军港,一艘艘钢铁蓝鲸静卧在落日的余晖中;葫芦的下半截,是一片汪洋,海面上一层淡淡的雾霭飘渺若纱。风息浪平,大海亦有休闲时。


你们看,葫芦港像不像被人折弯的葫芦?陈翔想起刚来那天的介绍,问道。


我们几个都说,有点儿像。


海风习习。围坐在马副主任身边,听着他平静地叙述,不知不觉中,耳边仿佛响起了阵阵涛声,铺天盖地而来……

刊于《解放军文艺》2009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