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刘善兴

大海咆哮了。
一股产生于西太平洋腹地的热带气旋,携裹着狂涛巨浪,摧枯拉朽般掠过 东海某海域。虽不是台风经过的中心区域,海面上仍然涌浪如山。涌似山头移动,浪似山体崩裂,一排排压将过来,昏天黑地。
船只纷纷开足马力,进港避风。
此刻,801潜艇正静静在水下潜航。连续六天,801潜艇和协同训练的“泰山”号护卫舰互为假想敌,在预定海域展开了水上水下真枪实弹的格斗。“泰山”号护卫舰抓住战机对潜攻击,海面不时想起一排排模拟深水炸弹的爆炸声。801潜艇在艇长钟大魁的操纵下,则如蛟龙闹海,忽而利用海面过往舰船为掩护,秘密接“敌”,忽而潜浮在不宜被对方声纳发现的液体海底,以逸待劳,突然袭击。随着“舰首发射管预备——放!”的口令声,一条条鱼雷命中“敌舰”,一次次攻击取得成功。
那是一个各行各业鼓足干劲大干快上的年代。真理标准的大讨论,使党和人民的思想如沐春风。中国军队跨入把教育训练提高到战略位置的历史新时期。801潜艇逢盛世完成装备更新。新时期,新气象,新装备,极大地激发了艇员们的训练热情。钟大魁说,老牛换快马,不用扬鞭自奋蹄,该我们憋足劲儿大干一场啦!
鏖战正酣时,“泰山”号护卫舰接舰队命令撤离海区。如同拳击场上格斗,对手突然退出,令鱼雷攻击兴头上的钟大魁,扼腕仰天长叹!对抗训练已不可能。原定训练时间还有一天。钟大魁请示支队批准,决定在原定海区继续进行水下航行科目训练,以巩固提高更次人员的操作能力。
连续六天攻击科目训练,战斗警报频传,童建国在战位上,双手轻握升降舵操纵杆,按照钟艇长的口令,操纵潜艇上浮下潜,虽然动作游刃有余,精力却高度紧张。他深知,这时即便心里有天大的事儿,也要忘得一干二净,丝毫不敢分神儿。改为水下航行后,第二更舵信班长马天成接替了童建国的战位,方向舵战位也换上了一名新兵。童建国便在一旁坐下来,照看着两个新手。
高度紧张的神经稍稍松弛,童建国的心便穿透这万顷波涛,不由自主地想起女儿。想起女儿,童建国的心仿佛碎过了八百次。这两年多,尽管钟艇长和陈大姐对孩子关爱备至,视同己出,可寄人篱下的感觉时时揪着童建国的心。为了女儿,正上高中的妹妹春月辍学来陈大姐家帮忙,不到半年,体弱多病的父亲来电告急,妹妹又走了。想起妹妹错过了考大学的机会,童建国心中疚愧交加。想想给钟大魁陈宏英夫妇增加的沉重负担,童建国深深自责。这样下去,毕竟不是长远之策呀?这样的日子,那天是个头啊!酸辣苦甜,一起泛上心来,童建国的肚里像打碎了五味瓶。
童建国心存感激。他觉得,眼下配合钟艇长的操练,不但是军人的使命使然,战士的职责所系,似乎还多了几分像水泊梁山兄弟之间那种知恩必报的心绪。
想想自己又有点儿好笑,潜艇里的战友,同舟共济,平日共患难,战场同生死,早已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兄弟之情,岂能与绿林好汉们那点儿哥们义气相提并论!钟大魁即将完成新装备的全训,关于他提升的消息早已风靡葫芦港,童建国在心里暗暗替自己的艇长使劲儿。
指挥舱的船钟时针指向21点。钟大魁抬头看看表,对童建国说,该浮起充电了,今天海面浪大,两个新手行吗?钟大魁的言外之意是,潜艇上浮是一级部署,按规定应由童建国操纵升降舵,舵信班长马天成操纵方向舵。
他俩操的挺好,有我在这儿呢,甭换了吧,让他们多练练。童建国答应着,心绪似乎还在刚才的状态中。
钟大魁没有吭声,是默许。随后,他站起来下达了“各就浮起岗位”的口令,随即各舱室依次报告“就位”。
声纳注意搜索!把定航向!浮起!钟大魁艇长下达口令。
报告艇长,声纳已开机!声纳兵报告。
是,航向把定!方向舵手复诵。
是,浮起!升降舵手复诵。
与此同时,升降舵手把艏艉升降舵轻轻拉起,801潜艇舰艏微翘,开始缓缓上浮——60米!……50米!……20米!马天成大声报告着。
潜艇上浮起至潜望镜深度之前,受视觉观察的限制,有一段危险状态。马天成按条令要求,深度每变化1米,大声报告一次:深度15米!14米!……10米!
这时,涌浪对艇体的影响已经非常明显,钟大魁正准备升起潜望镜,突然舰艏传来一声沉闷的撞击感,他瞬间意识到情况不妙:此刻,潜艇继续上浮肯定有危险,情况不明,紧急下潜规避风险更大!
右满舵!几乎是不假思索,钟大魁脱口而出。
是,右满舵!方向舵手复诵。
是,左满舵!沉闷的撞击声中断了童建国纷乱的思绪,他还没有完全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似乎也没有听清艇长的口令,竟稀里糊涂迷迷糊糊地跟着复诵了一遍,还复诵错了。当他试图顺手去纠正方向舵手转到右边的舵轮时,方向舵手提醒:错了,艇长口令是右满舵!他这才完全反应过来。
801潜艇在涌浪中向右转向,瞬间上浮到潜望镜深度,钟大魁嗖的一声升起潜望镜,立即转动观察,海面漆黑一团。镜头中,他影影绰绰看到,一个黑黢黢的船只剪影从左舷掠过。
钟大魁随即命令检查舱室水密,确信全艇水密良好,他指挥801潜艇浮出水面。海面涌大浪高,暴雨如注。钟大魁和童建国一前一后爬上舰桥,童建国打开信号灯往舰艏一照,两人同时目瞪口呆:尖尖的舰艏被撞得向右弯曲30度,成了地地道道的“歪鼻子”!
好悬!钟大魁为撞击后下达的“右满舵”口令暗暗庆幸,如果与此相反,后果将更加危险!
801潜艇转到水上航行状态,海面已不见肇事船只的影子。想必对方也意识到,私闯军事禁航区惹了大祸,便开足马力逃之夭夭了。面对如此恶劣的海情,挺着“歪鼻子”去寻找肇事方,显然不是安全之举。再说,即便你追上了人家,又能如何?钟大魁无奈地下达返航的命令,他神色黯然,沮丧地说,靠上码头,我去蹲军事监狱!
说完这句话,钟大魁让副长指挥航渡,自己站在舰桥的踏板上,任凭浪卷雨浇,纹丝不动,童建国几次给他披上雨衣,都被他粗暴地扯下。
分不清他的脸上是泪水还是雨水……
一艘新型潜艇出现如此重大的训练事故,震动了天庭。海军、舰队、支队三级工作组前来调查,童建国一口咬定是自己执行部署不严,打错了舵,造成严重事故,愿意接受组织上的任何处分;而艇长钟大魁临危不惧,处置得当,避免了更大的险情。
马副主任说到这里,对我说,你爸爸的用意十分明显,丢卒保车,关键时刻替艇长多扛点儿责任。对此,钟艇长心知肚明。不过,这不符合他一向光明磊落、坦坦荡荡的性格。工作组到后的那天晚上,我看见你爸爸和钟艇长悄悄向水兵宿舍后的山坡上走去,便小心翼翼地跟到他们,站在远处黑影里观望。
童建国,出了事故,我是艇长,我负首责,你跟着瞎搀乎什么?啊!钟大魁指着自己的鼻子大声吼道。
艇长,你和陈大姐,对孩子恩重如山,这份情搁在心里,我受不了,关键时候,我不为你多扛点儿责任,还是个男人吗?
你混球!这是置我于不义!钟大魁一拳击出,童建国躲闪着就势半跪在草地上,流着眼泪说,艇长啊,我这两年过的是啥日子? 家不是家,孩儿不是孩儿,给你和陈大姐增加了多少负担啊!你们不计较,可我心里总像有刀在铰。
一个连亲生女儿都照顾不了的父亲,还是个父亲吗?我是舍不得离开潜艇,可是可有啥办法呀!干脆处理完事故,我转业,带孩子回老家……
钟大魁态度缓和下来说,抓紧时间,再组织个家庭,事业孩子两不误,不更好吗?
艇长,你想想,就咱这条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沾家,别说还带个孩子,就是不带孩子,谁能看得上?再说了,为了成家,降低条件,随便找个女人,委屈了我妞妞,我也不干呐!童建国推心置腹地说。
就是想转业,一码是一码,也不能和事故处理搅在一起!
老兄,你好糊涂啊!这次事故,已经给你惹了大麻烦,我担多担少,反正都是个担,要蹲军事监狱,我去蹲,老子家都没了,还怕个鸟!反正早晚都是一走,该死该活头朝上,我他奶奶地豁出去了!老子不干了中不中?可是,艇长唉,要是因此影响了你的前程,我童建国就是死一万回,这辈子也赎不清自己的罪啊!
这两件事儿,根本不是一回事儿!钟大魁愤怒地吼道。
我不管是不是一回事,就让它是一回事儿!童建国狡辩。
我远远看着,钟艇长又想揍你爸爸,伸出手后,身子却扑了过去,两个大男人激动地拥抱在一起抽泣起来,我的眼泪也跟着他们一起淌下来。马副主任说。
余下的情节,马副主任讲得很简单。
工作组结论是:客观上,801潜艇上浮中遇到突然停伡的船只,致使声纳无法发现目标,是事故的主要原因;主观上,个别战位未按部署就位,指挥员要求不严,都负有重要责任。处理结果:给水手长童建国记过大处分,给艇长钟大魁行政警告处分。
半年后,钟大魁被提升为支队副参谋长。不久,童建国退出现役,安排转业。
事故责任和转业当然不是一回事儿。事情的结局对童建国来说,两者还是搅在了一起。
刊于《解放军文艺》2009年6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