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俏(中篇小说)· 张铁匠和罗锅叔·15

深海蛟龙 2018-07-20

 


文/刘善兴


 

15

 

日军川崎少佐偷袭彭家寨,消灭“彭家连”的计划,并未得逞。


仗打成了个平局,敌我互有伤亡。敌人死伤人数远远大于我数倍。正面战场上,国军精锐以数倍乃至更多倍兵力与日军对垒,一触即溃,望风而逃的战例比比皆是。于此相比,一支刚刚拉起队伍的农民武装,出师第一仗,打个平局,不敢自喜,却也自慰。


并非雪梅和我指挥有方,亦非“彭家连”战斗力强过日军。如果单凭“彭家连”孤军奋战,拼到最后,后果不堪设想。


当然,我们并未与敌人拼到最后,战斗结束得有点儿突然,有点儿蹊跷。


最蹊跷最出乎意料的是,战后侦察员进城联络铁匠伯伯和罗锅叔,得悉二人双双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猴子也不知去向。


据点里的铁匠伯伯和罗锅叔,哪里去了?


这是一个谜。


这个谜,在我的心中苦苦纠结,五十余年不得其解。

 

对于他们的失踪,最悲痛的是春妮儿和爹。


爹率领彭家老少爷们儿,逐一厚葬了在战斗中牺牲的几位“彭家连”士兵,也给铁匠伯伯和罗锅叔修了衣冠冢。


从家里到墓地,春妮儿一次次哭昏过去。挥锹填土封墓的瞬间,她突然挣脱两个本家嫂子的搀扶,一头扎下墓穴,扑向爹的无尸棺椁,死死抱牢,任凭黄土埋身,欲随爹去。


在豫东地界,当然也包括彭家寨,有一个不成文的老礼儿,类似现代的“潜规则”:葬爹娘,填土封棺时,儿女滚进墓穴,以抱棺柩为爹娘陪葬之举动,示孝心,行孝道。当然,只是做做样子。就像送葬人群中,调门最高,振振有词哭诉者,不一定是最悲痛的。


春妮儿却不是做样子。爹死,她的心亦死。我能感觉出来,她是真的想死。娘死的早,爹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说到底,爹的死,也是为自己。爹进据点,是帮公爹,帮女婿,也是帮“彭家连”,这一切,还不是为闺女?爹为闺女死,女儿陪爹去,赴黄泉,一了百了。


她一次次哭昏过去。


遵习俗,也遵从爹的意思,我脱去军装,披麻戴孝,在铁匠伯伯暨岳父大人的棺椁前,行二十四拜,执招魂幡,摔老盆(瓦盆或瓦片),为其送葬。打幡摔老盆,是豫东丧葬习俗中的标志性礼仪,只有死者长子(无子者嫡亲侄或孙)才有资格操持,女婿不得代行。爹让我打幡摔老盆,有悖礼俗,况且,我并不情愿,就推辞说,恐怕不行吧,这不乱了规矩?爹说,咋不行?规矩是人定的,也是做给活人看到。我懂爹的心思:一个女婿半个儿,女婿不能做的,儿子能做;为铁匠伯伯的无尸之灵操办葬礼,本意就是做给活人看的。父一辈,师兄对他恩义情深,他亏欠他太多太多;子一辈,我与春妮儿的婚姻不幸,我亏欠她太多太多。知恩不报非君子,欠情不还乃小人。两代人欠下的情感债,爹恨不得一次性偿还,以求心理平衡,心灵得以慰籍。


说实话,给铁匠伯伯做女婿,我是真真不情愿。如果给他干儿子,兴许我还真不抵触。抵触也罢,情愿也罢,眼下都到这份儿上了,还能说啥?不就是打个幡,摔个老盆吗,认了,我俯首应若,谨遵父命,为爹对师兄暨亲家的真情,为可怜的春妮儿,也为抗日。

春妮儿抱定爹的棺椁不松手,我一个人拉不动。两位嫂子下来帮忙,还是拉不动。雪梅见状,跳下墓穴,眼含热泪,抱起春妮儿的头,说好妹妹,梅姐替你报仇,一定的,你要活下去,和梅姐一起报仇!


雪梅的话,春妮儿听了。雪梅在春妮儿心中的份量举足轻重。


报仇,为爹报仇!


强烈的复仇意念,撞击着悲痛欲绝的心灵,唤起了春妮儿活下去的欲望,她认定是县城据点里的老日害死了爹,她发誓,要亲手取几个老日的人头,为爹偿命!


聋哑人起誓,是毒誓,在心底,海洋深。


罗锅叔的葬礼,爹把那一套规范流程和繁文缛节的礼仪,大大简化,仅让四弟修章等几个彭家侄孙辈的孝子,扶灵送殡。棺椁里,是罗锅叔的几件旧衣和那副铜锣,爹亲手摆放,忍泣说,兄弟呀,大哥对不住恁啊,这辈子,也没给恁寻上一个媳妇,到那边,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太冷清了,恁就敲敲!


罗锅叔的葬礼,像他生前过的日子一样,寂寥,冷清。


村上的孤寡老人死了,都是这般,冷冷清清。薄棺一口,土穴一个,黄土一堆,生命的旅程结束了。无声无息。


张铁匠和罗锅叔,不是“彭家连”的成员,进据点,亦非严格意义上的组织行为,多半是看爹的面子。说白了,一个是义字当先,为兄弟情分,为儿女情长;一个承宗族之命,长兄为父,父命如天,舍身赴命,男儿本色也。


一介草民,无党无派,没有身份,不在组织。


因此,他俩的失踪,除了蒙太奇般,偶尔在亲人的梦中闪过,别无痕迹。

 

五十多年后,在省政府台办组织的一个迎春茶话会上,我与猴子偶遇。老人相识,爱说旧话。猴子告诉我了张铁匠和罗锅叔失踪的真相。


那天据点里发生的事儿,他仍记忆犹新。


他说,张师傅那真是条汉子。他言必称铁匠伯伯为师傅,铁匠伯伯是否收他为徒,不得而知。


猴子说,炮楼突遭围攻,我躲在底层,不敢露头。张师傅听到枪声,过来问我,外面谁打枪?咋回事儿?我说不知道,方圆几十里之内,除了“彭家连”,没听说有别的队伍。张师傅说,哦,俺师弟熟读兵书,老谋深算,女婿也不是笨人,川崎偷袭彭家寨,他们一定是兵分两路,掏川崎的老窝来了。好,咱得想法,帮帮师弟,帮帮女婿。我说,咱在里头,他们在外头,够不着,咋帮呢?


又过了一会儿,枪声更激烈了。猴子说,我看见师傅,左手提茶壶,右手端一摞碗,往炮楼顶层走,就说师傅,我帮你提壶吧。师傅说,你不怕死?我说,送壶茶水,怕啥?那你小子可要有眼色,机灵点儿!我接过茶壶,跟他上炮楼。炮楼顶层,四挺机枪,七八个鬼子,撅着屁股,打得正欢。师傅高声招呼,太君,大大的辛苦,茶水的,米西米西!鬼子兵停止射击,接过碗来,我给一一倒满。就在鬼子兵仰头饮茶之际,说时迟,那时快,师傅嗖地一声,从腰间抽出两把菜刀,两道寒光闪过,饮茶的两个鬼子应声倒地。鬼子兵吓愣了,一愣间,师傅飞起右脚,啪啪,两挺机枪被他踢下炮楼。鬼子兵醒过神来,拔出匕首,抄起三八大盖,扑向师傅。师傅手舞双刀,下旋扫裆腿,连砍带踢,鬼子兵竟一时无法近身。  


完全没有想到师傅会来这一手。猴子说,我吓得扔了壶,腿发抖,想帮他,却迈不动腿。师傅渐渐体力不支,大喊,猴子,抄家伙!我踅了一眼,炮楼顶层没枪了,就转身到楼下枪架上去取,只见罗锅胳肢窝里一边夹一个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炸药包,疯子一样地扑过来。几步之遥,转眼之间,待我抄枪在手,返身上楼时,听得一声惨叫,两把刺刀捅透了师傅的前胸,未等鬼子拔出刺刀来,罗锅大吼叫着扑上去了,导火索哧哧冒着青烟。我一看不好,就地往楼梯下滚。轰地一声巨响,气浪把我掀倒。苏醒后睁眼一看,炮楼顶层,人的尸骨全都炸飞了。我怕自己一人活着,川崎回来,说不清楚,便溜之乎也。


猴子溜走后,投奔国军。后又去了台湾,解禁后,回乡定居。

 

谁能想到,张铁匠和罗锅叔,死的如此壮烈?


如此壮烈的抗日英雄,却被我们遗忘了整整半个世纪!


看来,历史从来不眷顾草民。


历史和历史学家,都偏爱帝子王孙,偏爱侯爵世家,偏爱政坛贤达,乃至偏爱隐身于市的闲云野鹤。帝王史,宫廷册,卷帙浩繁,满纸写就的,总是他们。山野草民,芸芸众生,青史无缘。沙场上,一将成名万骨枯。烟尘里,将星亮闪兵魂寒。太平盛世,霓裳转轮,酒绿灯红中,满世界满穹空,更是星们的舞台。什么歌星笑星,演艺明星,什么商界黑马,文坛新人,体坛新秀,如此等等。一时间,群星璀璨,哗啦啦,你方唱罢我登台,纷纷升起复陨落,流星雨般,匆匆闪过。


精彩的世界,凝重的历史,不属于草民。


草民,生,一声啼哭,死,一声叹息。


仅此而已。


就像张铁匠和罗锅叔。


在我的极力鼓动下,猴子,大名侯世贵,把他目击的真相,撰写成《炮楼壮烈一幕》一文,后收入地方史志办编撰的《水东抗日根据地历史资料汇编》丛书。


于是,失踪便被遗忘,遗忘了半个多世纪的张铁匠和罗锅叔,才正式成为载入我们民族革命史册的抗日英雄。


历史本是草民创造的,历史不该遗忘草民。


 (刊于文学月刊《飞天》2016年9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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