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俊科

从沙岭庄火车站下车是个漆黑的夜晚，大沙路的灯光有些昏暗，我们这些潜艇新兵就沿着这条路来到了潜院训练团，开始了我们的军旅生涯。

那是1976年春天，我们的青春开始萌动、蓬勃，跃跃欲试。就好像水兵帽上的黑飘带一样，舞动着理想，飘扬着明晃晃的阳光。

当然，1976年我们的水兵帽上没有飘带，是秃的。据说是江青在一次到海军某部视察的时候问起过黑飘带的来历，被她定义为“封资修”，就给活生生地剪掉了。“四人帮”倒台之后，黑飘带才又重新在我们的水兵帽上飘扬起来。

历史具体而真实，一对黑飘带拽出一段沧桑岁月。

那个年月我们真的是“怀揣着远大的理想”，崇高和伟大一点儿也不空泛，而是体现在实实落落的具体工作和训练中。

当时这座院落还是破落不堪的，荒草茂盛，石头嶙峋，路面坑坑洼洼。我们开始除草修路，一边训练一边劳动，有点儿“三五九”旅的劲头。更艰难的是我们开始修大操场，那是一片乱山岗子，我们就用最原始的工具一镐一锹地挖，一镐下去，只是一个白点而已，就这样我们一厘米一厘米地挖山不止。后来可以打眼放炮了，炸开的石头我们用小车推也用肩膀扛，有的时候挑灯夜战，工地上人山人海，副团长站在高处用小喇叭指挥着，像打仗一样。几年时间，一茬茬的潜艇兵用在校学习的业余时间，多数是周日和晚上时间，靠车推肩扛，修成了一个标准的大操场。团长挥毫题字“训练场”。多年以后，这个操场已经是塑胶跑道了，但是我看到那“训练场”三个字依然在主席台后面的墙壁上煜煜生辉。

茨威格在《人类的群星闪耀时》里说过：“一个人命中的最大幸运，莫过于在他的人生中途，即在年富力强的时候发现了自己生活的使命。”我们那个时候不是人生中年富力强的时候，但是，我们明白了我们的使命，甚至担当。不是朦胧的，而是清晰的。

我们是第十四期潜艇兵，由于一年一期，后来就改“期”为“级”了，哪一年就叫哪一级。我是说，从这个院落里走向海疆前哨的潜艇兵，可以用“千千万万”来概括了。院史馆里有一排将军的照片，他们都是这千千万万中的一员。当年他们也是带着水兵帽，在这个院落里学习训练，摸爬滚打。有一年我到某基地参观，那条艇的艇长叫我刘指导员，我脱口就叫出了他的名字，并说出了他是某某市的兵。我俩都激动不已。他还记得我叫他们写日记的细节，一一道来，好像在历史的沉沙里打捞出一粒粒记忆的金子，在我们面前闪闪发光。后来他当了将军，我由衷地感到骄傲。

当然，大多数潜艇新兵是在钢铁蓝鲸上默默奉献着，甚至他们中有的在训练中献出了年轻的生命，每每想起他们带着水兵帽的清纯的脸庞，就不禁潸然泪下。有一次带队海上实习，经过某失事潜艇曾经的阵地，我和几位带队干部，站在后甲板上，每人一瓶白酒向大海里深情泼洒，泪眼婆娑，竟不能自已。还记得有一年在为一位在游泳训练中牺牲的新兵送行时，我泪流满面，地方来的一位干部问我：“你跟他的感情很深啊。”我说：“我并不熟悉他。”我知道他很难理解这种感情。我也感到对这种军人之间的大爱，解释起来是很困难的，索性就让他一脸茫然吧。

在青春年华，我们拥有一顶水兵帽，那水兵帽左高右低斜着戴，更显出水兵的机智和刚毅。迎着海风，黑飘带飞舞起来，那是大海最美的风景。我当指导员的时候，带着新兵到沙岭庄的海滩上去看海，他们连鞋子都顾不上脱就高喊着向大海奔去，天生的水兵啊，对大海有着天然的热爱！在沙滩上，他们把水兵帽抛向天空，瓦蓝的天空下，水兵帽旋转着，黑飘带像一双双翅膀飞翔起来。我把这一幕定格在这篇文章的最后，海天之间，有千千万万潜艇兵的名字像一部大片的字幕一样，从他们曾经战斗过或正在战斗着的大洋深处飞跃而出，层出不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