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雨丛林》 (五)(一个中国民工的战争奇遇)
雨丛林
十
搬进新屋以后,我开始在屋里的柱子上刻道道,在细柱上刻天,在稍粗的柱子上刻星期刻月份,在一很粗大的柱子上刻年。粗柱子上的道道在不断增多,说明我在这里生活的时间在不断地延长。在这些与世隔绝的日子里,我无时不思念祖国和家乡。但阿兰总是对我说,外面战争可能打得很激烈,与法国和美国都打了好多年,与中国起码要打十几年,回去也不得安宁。更何况像我这样的“叛国”者,回去能有好果子吃?所以,尽管我现在已经积累了丰富的原始森林的生活经验,再不会像上次那样掉进沼泽里了,但我还是一直不敢贸然跑出原始森林。
年复一年,我和这里的人们和睦相处,与阿兰和小雨香共同劳动生活,我已成为部落里十足的土著居民,头发和胡子都长得很长很长,简直就像一个野人,我似乎与原始森林融为一体了。
这期间,阿欢和阿雄又生了两个孩子,阿欢变得又老又丑,阿兰倒是还显得很年轻。小雨香在一天天长大,而且越来越像阿兰。但是她不知道自己的亲生母亲是谁,只知道她有两个妈妈,对阿兰叫“兰妈妈”,对阿欢叫“欢妈妈”。我教小雨香和部落的孩子们学习中文,所以她和小伙伴们平时以说汉语为主。部落里的成年人也大都会说几句汉语,在大人孩子用汉语大呼小叫的时候,栖霞部落几乎变成了
“中国部落”。不过我心里很清楚,就是这里生活的都是中国人,也无法栓住我那颗向往和回归文明世界的心。
小雨香在我和阿兰的呵护下茁壮成长。可能是气候的原因,她身体发育超乎常人,十二岁就来了月经,这里没有卫生巾,甚至没有纸,阿兰教她用铺着草木灰的小布袋处理月经,这让我有些伤感。在中国,女孩子来月经是长大成人的标志,而且应该是中学生了,在这里,没有学校,没有文明,人们每天为生存奔命。已经进入青春期的小雨香,像个假小子,每天跑啊跳啊,上山下湖爬树登屋,野得不行。我的女儿不应该是这个样子啊!
当我在粗柱上刻下第13道横杠时,我的生活开始出现了转机。一天,我背上弓,独自外出狩猎。翻过几座山,来到一个山窝处,看到这里长满了鲜艳美丽的罂粟花。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面积的罂粟花。更令我吃惊的是,这些花不是野生的,而是人工种植的。罂粟花也叫大烟花,罂粟花的果子可以生产各种毒品。我知道,各国都明令禁止种植大烟,一定是什么人跑到原始森林里来偷偷种植的。什么人会到这里来种大烟呢?
地头上有个小草棚,里面空荡荡的,没人,地上有几个空瓶子。我仔细一看,上面的商标是广西南宁啤酒厂生产的“万力牌”啤酒,不禁大吃一惊。啤酒肯定是种大烟的人喝的,但我不明白,广西产的啤酒为什么到了这个国家?是他们缴获的“战利品”?不会,军队打仗不可能饮用这种易碎的瓶装啤酒。那就是他们国家买进来的,有买卖来往,就说明两国早已不打仗了。
为了证实我的判断,此后我几乎每天都以捕猎为由,到此守候种大烟的人。种花必然要来收果。我耐心地等待着。到了大烟果成熟的时候,终于来了两个收果子的中年人,看上去像Y国人,一高一矮,又黑又瘦。我用Y语和他们打招呼,把他俩吓了一跳。我的样子一定很吓人,而且他俩肯定也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见到人。我又用汉语问:“你们是中国人么?”
他们用Y语回答:“我们是Y国人。”
我也用Y语说道:“我是中国人,现在和一群Y国人生活在一起。”
他们的紧张情绪有所缓和,高个问:“你怎么这个样子?”
我说:“我在原始森林里生活了已经13年了。”
矮个问:“为什么?”
我说:“因为战争。”
高个问:“中Y战争?”
我点点头。
两个人听了哈哈大笑,说那场战争早就结束了,现在又和好了,两国边境上贸易活动非常活跃,生活也比过去好多了。
多年来一直潜藏在心灵深处的思乡之情忽然间又爆发了出来。我要回到祖国去,回到家乡去。我几乎是欢跳着跑回湖边木屋去的,我很想把战争已经结束的消息告诉阿兰和阿欢,但在我见到阿兰的时候又改变了主意。我不敢把外面的情况告诉她,怕她阻拦我回归祖国。
想想外面的世界,看看眼前的生活,我更是一天也呆不下去了。我才32岁,对着湖水看看自己的影子,说42岁都不止。阿兰和阿欢如今也才39岁,看上去要比她们的实际年龄大得多。她们现在也像部落里的其他女人一样,赤裸着上身,无所顾忌。她们的肩膀已不再像过去那样浑圆,乳房也不再像以前那样丰满。尤其是阿欢,已经生过三个孩子,现在又怀孕了,奶子像个脏布袋挂在胸前,早已失去了青春的美感。阿兰的体型比阿欢好些,但毕竟已是半老徐娘,野人的生活无情地吞噬了她们的青春容颜。我无法想象,再这样下去,这些人会变成什么样子。难道让我的雨香也去步她们的后尘?
我悄悄地做好了回归的准备。凭我13年的雨林生活经验,走出原始森林并非难事。但是真要离开这里,我的心情又复杂起来。我对这里的山山水水和善良的人们产生了深厚的感情,特别是对阿兰和阿欢,心情更复杂。我恨她们,当年是她们把我劫持到这原始大森林里,远离祖国和亲人,过着与世隔绝的野人般的生活。但我又感激她们,13年来,她们像妻子像姐姐像母亲一样照顾爱护我,这是常人难
以做到的。尤其是阿兰,她果断泼辣,又温柔善良。她仿佛是天使和魔鬼同体的化身。
晚上,月亮升起来了,湖面上一片银光。月光从木屋的窗口泻进来,照在阿兰和雨香的脸上,她们显得安详极了。阿兰已睡熟,并已失去昔日的机敏。我背起早已准备好的干粮,默默地告别她们母女,悄悄出门,一头扎进黑暗的原始大森林。
我本来想把雨香也带走的,她毕竟是我的骨肉啊!但是我犹豫再三,还是决定不带她。我一走,就剩下阿兰一个人了,她得有个人陪伴她,再说,我若带雨香一起走,路上会很危险。我不愿让她跟着我冒险。
经过三天的艰难跋涉,我终于走出了莽莽丛林。而后又走了一天,来到了边境。一块国界碑立在眼前。我转到界碑的另一面,“中国”两个字赫然在目。我忍不住双膝扑嗵跪下,抱住界碑,哇哇地大哭起来。
祖国啊,你的儿子在远离你13年之后,终于回来了!
十一
经过一阵宣泄般的痛哭,我感到心里好受多了。我站起身来,站在祖国的土地上,感到心里也踏实多了。这里的一草一木我都非常熟悉,四下一看就能辨别出我所处的位置,10公里之外就是我的家乡。
就要到家了,就要到家了!我的心情非常激动,10公里的路,对我这样一个脚力极强的人来说,显得非常短。可是到了村后的那座笔架山上,我却不敢贸然进村。我离开祖国的时候,“文化大革命”刚结束不久,“文革”的许多政治影响还深深地印在我的脑子里。我离开祖国十余年,我的行为算不算“叛逃”?人们能够理解我么?会不会找我算账?我心里拿不准,我打定主意,等天黑以后再回家。
深夜,我凭着当年的记忆翻过山去,悄悄摸进村子,可是我找不到家了。村里的变化太大。过去那些低矮的茅屋,如今都变成了砖瓦房,还有不少楼房呢!我以为自己进错了村子,再看看村后那座笔架山,没错。村还是这个村,只是今非昔比,鸟枪换炮了。在我们家原来的房基地上,竖起了一座二层的小楼。我认真辨认周围的环境,确信这就是我的家时,才伸手敲门。
“谁啊?”是父亲的声音,显得比过去苍老多了。
“是我。”我尽量用家乡口音回答。
“你是谁?”父亲居然没有听出我的声音。就是听出来了,他也不敢相信啊。
这时他把门打开了。我扑嗵一声跪在他的跟前,忍不住哽咽道:“阿爸,我回来了。”
“你是……”父亲后退了两步。一定是我的野人样子吓着了他。我的头发胡子老长,上身是赤裸的,下身也只是遮了块布片,实际上就是个野人。
“我是你儿灵潜哪!”我像一个受了委曲的小孩子放声大哭起来。
父亲看了我半天,终于认出了我就是他那个失踪了13年的儿子,他赶紧把我扶起来,这时他已是满脸泪水了。
父亲老了,不仅脸上的褶子比过去多了深了,原来只有点花白的头发现在几乎全白了。
母亲,妹妹,还有哥哥嫂子,闻声都从床上爬起来。他们本来以为我早就死了,没想到十多年过去,我居然还活着。见了我,都是悲喜交加,全家人抱在一起,哭成一团。一切恍如在梦中。
等到情绪平静下来之后,全家人开始七嘴八舌地询问我,这些年到哪里去了,是怎么过来的。我简单作了回答。要细讲起来,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哪!
看着家里的新楼房,我无限感慨。
“家乡的变化真大啊,刚才我在外面转了半天,都快找不到家了!”我说。
母亲说:“这几年改革开放,边境贸易很活跃,村里人都富了。”
然后就带我楼上楼下地看家里新添置的各种电器,彩电,冰箱,音响,录像机,等等,一应俱全,琳琅满目。对我来说,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我还活着,我在原始大森林里做了十几年“野人”又回来了的消息很快传遍全村。第二天,村里的男女老少像潮水般涌到我家,把那个用竹篱笆围起来的小院挤得水泄不通。有的是长辈,有的是我儿时的伙伴,还有一些我从来没见过的小孩子。一连几天,来我们家看望的客人络绎不绝。村干部也来了,代表村委会送来了慰问品。我深深地感受到了父老乡亲们的深情厚意。没有人来审查我“失踪”的背景,仿佛我能活着回来就是天大的造化。我原来隐藏在心里的那一点点恐惧感很快就消失了。
在来看我的人群中,我看到了我最想见又最怕见的人--阿香。一别13年,她现在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而且听说她现在已经是家产值万贯的“富婆”了。我没法向她解释我失踪的原因,也没必要解释。我们现在是运行在不同轨道上的两颗行星。
最令我感慨的是我们民工队长梁广的父亲阿亭伯,他神经受了刺激,精神有些恍惚。他一遍又一遍问我:“阿广没和你在一起吧?”我耐心地一遍又一遍对他说:“没有。”我没有勇气告诉他,阿广已经死了,就在我跟前死的。后来听父亲说,阿广的尸体当时都运回来了,阿亭伯亲眼见过尸体。
父亲还告诉我,阿广牺牲以后,民政部门按当时的抚恤金的标准,一次性发给阿亭伯480元钱。他收下钱后,一分也没舍得花。可是儿子不在了,家里的地没有人耕,他就借了别人的一头牛来耕地。不知为什么,那牛还没耕完地,突然死了。按照当时的行情,一头牛是800元,没有办法,他只好赔了人家800元,把儿子的抚恤金全部拿出来了,不够,又向别人借了320元。
听了阿亭伯的遭遇,我的心疼了很久。
十二
一去十多年,我过去在家时穿过的衣服一件也没有了。哥哥临时给我找了几件他穿过的旧衣服,几天后他又给我买来了西服和皮鞋。这些东西都是以前我没穿过的,被哥哥硬逼着穿戴起来,一照镜子,我都有点认不出自己了。这时我早已剃去了胡子,剪短了头发,没有了任何“野人”的特征。母亲在一边不停地赞叹:“这身衣服蛮精神。”
村委会专门开会研究,给我补分了土地。但是据说按照这几年边境人的观念,有本事的男人跑边贸,地里的活都由女人来干。哥哥对我说:“把地交给母亲和妹妹吧,我带你去学习做边贸生意。”
以前我没做过生意,现在对边贸一窍不通,只能跟在哥哥的后面跑。我对哥哥是言听计从。
边境地区都是绵延不断的高山峻岭,大山之间有一条条通往境外的山沟,这些山沟就成了边境的通道。边境贸易点就建在这些通道上。据说边贸点最早出现时,只是在野地上露天交易,后来建起一些简易的棚子,再发展就建起一排排的商店,有的地方还建成漂亮的商贸城。我跟着哥哥来到边贸点上,发现这里货物成山,商贾如云,人来车往,一片繁忙。我简直看呆了。我清楚地记得,这里当年遍地乱石野草,十分荒凉,而且当年我作为支前民工,随着参加自卫还击作战的部队,就是从这个通道出境的。如今,炮声已经停止,硝烟已经散尽,眼前一片和平繁荣的景象,世界真是大变了!
哥哥带着我在边贸点上熟悉情况,这里走走,那里看看,不时停下来听听中国人和Y国人怎么做生意。这里进行的大都是易货贸易。中国人的货物是以轻工机械、五金交电、日用百货为主,Y国人的货物是以土特产、民间工艺品,以及名贵山货药材为主。小笔生意是扛来挑走,大宗生意则是卡车来往运送。但货物根本不卸车,双方的车子“屁股”对接,搬过货物,就完成了交易。
Y国人做生意的大都是女人,据说Y国女人比男人精明能干,或许是Y国女人比男人多吧?我想。
看着泼辣的女生意人,使我不由得想起阿兰来。我不辞而别之后,她会很痛苦的。她现在不知怎么样了。
一天,哥哥碰上一个做生意的熟人,两人抽着烟聊起来。我便一个人东看西瞧。一个打着小伞的Y国姑娘,笑盈盈地问我:“阿哥,去哪咧?”
我看看她,那声调让人心里不自在。我没吱声。
“阿哥,你一人好孤独咧,我来陪你。”那女子不由分说,上来就挽住了我的手臂。
我心里很慌,想把手臂抽出来却被她紧紧缠住了。我正不知如何是好,只见有人过来推那Y国姑娘一把,严肃地说:“怎么的,大白天还要抢人么?”
我一看是阿香,心里松了一口气。那Y国姑娘白了阿香一眼,嘴里咕噜了一句什么,悻悻地走了。
我问:“她是干什么的?”
阿香说:“卖肉的。”
我好生奇怪,大白天就公开揽这种生意,这种事过去连听都没听说过。
阿香把我拉到一个阴凉的地方,生气地说:“你为什么总躲着我?”
我说:“没有啊。”
阿香问:“这些年你跑哪去了?”
我不知怎样回答。
“听说你被Y国人俘虏了?”
我点点头。
“听说你和Y国女人到深山老林里过日子去了?”
我想解释,可她根本不给我解释的机会,像连珠炮一样地说:“你就没想到家乡还有一个痴情的姑娘在苦苦地等你?战争结束了,你没有回来,也没有你的任何消息,一连多少天,不管刮风下雨,我天天到这里来等你,我的眼睛哭肿了,我的心等碎了。”她说着泪水流了下来,“然后我就病倒了,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接着我又默默地等了你三年,最后我彻底绝望了,这才不得不嫁了人……”这时她已经泣不成声了。
我心里也很难受,轻声对她说:“阿香,我不怪你……”
哪知她听了我的话,抬起头来,泪流满面,咬牙切齿地说:“我恨你!”然后抓起我的胳膊,隔着衣袖,在我的小臂上狠狠地咬了一口,疼得我差点大叫起来。咬过之后,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撸起衣袖,只见小臂上留下了两排深深的牙印。从这牙印上我能体会到她对我的爱有多深,恨就有多深。
哥哥走来,望着阿香的背影,问我:“是阿香么?”
我点点头。
哥哥叹口气说:“我一直没敢告诉你,那些日子,她几乎天天来问你的消息,那样子简直要疯了。”
我让哥哥看我胳膊上的牙印。他看了,什么也没说。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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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
《雨丛林》

作者简介
李忠效,笔名:钟笑。原海军政治部创作室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理事。1955年11月出生,1969年12月入伍,2016年6月退休。历任潜艇轮机兵、轮机班长、轮机军士长、宣传干事、创作员、潜艇副政委、创作室主任等职。1974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1978年开始从事专业创作,1989年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主要著作有:长篇纪实文学《我在美国当律师》、《我在加拿大当律师》、《联合国的中国女外交官》、《丹心素裹--中共情报员沈安娜口述实录》、《“瓦良格”号航母来中国》,长篇小说《酒浴》、《翼上家园》、《从海底出击》,作品集《升起潜望镜》、《蓝色的飞旋》、《核潜艇艇长》等20余部,并有电影《恐怖的夜》(编剧),电视连续剧《海天之恋》(编剧)、文献纪录片《刘华清》(总撰稿)等影视作品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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