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1) 《丹心素裹 ——中共情报员沈安娜口述实录》

第八章 (1) 《丹心素裹 ——中共情报员沈安娜口述实录》

 

八、生死考验
(1942年秋—1943年夏 在重庆)

 

 第八章 (1) 《丹心素裹 ——中共情报员沈安娜口述实录》

 
“徐仲航被捕了!”
 

1942年秋的一个星期天,是徐仲航与我们约定接头的日子。不知为什么,徐仲航没有来。他是个非常守时的人,过去从未出现过这种情况。后备的联络日子也过去了,他还是没有来。

我有些担心地对明之说:老徐会不会是生病?他独身一人,如果生病,无人照顾,可就苦了他了。

明之无奈地说:我们不知道他的住处,怎么帮他呢?

按照秘密情报工作的保密规定,领导者与被领导者是单线联系。上级知道下级的住处,下级是不知道上级住处的。我们是被领导者,不知道上级的地址,无法找他,也不准擅自去找他。我们只有继续等待。

又过了几天,仍然没有他熟悉的敲门声,也没有他的任何消息,我们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后来,我想出一计,我对明之说:我和他都是国民党机关的职员,我想以我的名义给他写一封信,寄到“正中书局”总管理处试探一下,就说前些日子孩子生病,借了他一点钱买药,这个月发的薪水,仍不能还,要下个月才能还他。这样行不行?

明之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就同意了:写信试探一下也好。信发出去之后,我们又开始焦急地等待回复,可仍然没有音讯。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两个身份不明的人突然来到上清花园中央党部秘书处,对收发员指名道姓:“找沈琬”。收发员问他们什么事,他们不耐烦地回道:正中书局徐仲航的事。

收发员上楼悄悄地对我说:“沈小姐,楼下有两个人来找你,请你下去谈谈。”并小声补了一句:“说是正中书局徐仲航的事。”

我一听是徐仲航的事,不由得脑子“嗡”地一下,只觉得血往上涌,心往下沉:莫非是周恩来同志所说的“突然事件”发生了?!莫非是老徐的身份暴露了?!楼下那两个不速之客,无疑是国民党特务了。随即我想到周恩来的教导:遇到突然事件,要临危不惧、从容镇定,要想尽一切办法对付敌人,保护自己。

我定了定神,装出一付若无其事的样子问收发员:他们是哪里来的?什么样的人?叫什么?

收发员说:他们没说是哪里的,也没说名字,年龄不大。

根据国民党官场的作风和习惯,以及这两个人的年龄和行事方式,我断定他们不过是身份不高的小特务。那就是说,即使徐仲航暴露了,他们也还没有抓到什么要害问题,只是派两个小特务来探询一下。于是,我就故意摆起架子,先压一压小特务的邪气。

“我不认识那两个人,我不见他们。”我对收发员说,“如果有什么公干,让他们找机要处长,我没必要见他们。”

收发员下楼去回复那两个人。小特务没想到我会拒绝见他们。为了好回去交差,他们又要收发员传话:“务必请沈小姐下来谈一下。”他们的态度已经不像开始那样盛气凌人了。

收发员上楼传话,我想,不见恐怕不行,去谈谈,或许还可以摸到一点情况。不管徐仲航是否暴露了真实身份,只要我一口咬定与徐仲航只是一般朋友来往,他们又能把我怎样?!

两个小特务一高一矮。见到我,高个儿特务马上拿出一封信问道:这信是沈小姐写的?

我看了一眼,正是我写给徐仲航的那封信,于是就说:是我写的。怎么了?

高个儿特务说:你为什么要向徐仲航借钱?他是共党,巳经抓起来一个月了。

矮个儿特务追问道:莫非他是要拿钱收买你?

我一听,他们只是在这封信上做文章,而且讲话很幼稚,我装作气愤的样子大声说:这是什么话?我一个小职员,孩子生病向朋友借点钱,算得了什么?这几个钱就能收买人吗?

两个小特务被我镇住了,一时答不上话来。

我灵机一动,想乘机探探虚实,便说:你们有什么证据说人家是共党?堂堂国民党正中书局的处长,会是共党吗?

经不住我这么一激,高个儿特务马上露了底,说道:他的抽屉里全是反动书籍!

我说:这就能证明他是共党啦?书局嘛,什么书没有?两个小特务互相看了看对方,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这时,我心里稍微有了点底:他们并没有提到老徐其他方面的证据,现在我最担心的,是我帮助徐仲航办“特别入党”手续的事,会不会引起特务的怀疑。

1942年,徐仲航根据南方局的指示,经人介绍打入国民党官办出版机构正中书局总管理处,以业务处长身份为掩护,开展秘密情报工作。第二次反共高潮之后,国民党加强了对各机关职员的审查和控制,徐仲航为了更好地伪装自己,迫切需要取得国民党党员的身份。一天,他在与我们接头时,对我说:安娜,你看有没有办法像你当年那样,用特别入党的办法,为我尽快取得国民党党证?

我觉得这是领导布置的任务,便立即回答:“我可以想想办法,应该没问题。”我和明之对这个问题都想得比较简单,也没认真权衡利弊。

我打算找中央党部秘书长的两个副官,请他们帮忙。

那两个副官都姓吕,是亲兄弟。他们在中央党部根基很深,连续担任朱家骅、叶楚伧、吴铁城三任秘书长的副官。中央党部秘书处的副官地位虽然不太高,但是却必须是秘书长信得过的人。他们负责呈送、保管机密文件, 为长官安排会议、接待客人等,上下左右认识的人很多。吕氏兄弟嘴很甜, 会说话,也会办事,在机关里左右逢源,把几任秘书长及主任秘书、秘书等都伺候得舒舒服服,人称“副官元老”。吕氏兄弟知道我是有来头的,很尊重我,对我非常客气,总是沈小姐长、沈小姐短地叫着。我也有事没事地找个借口到副官办公室与他们兄弟打打招呼说说话,有时还带着孩子去玩玩。吕氏兄弟也是苏北人,这就又多了份乡情。在副官办公室里,我可以随意翻看材料,包括机密文件。

徐仲航交代任务后,我第二天就找到副官兄弟,对他们说:我有一个朋友,叫徐仲航,在正中书局当业务处长,想加入国民党,能不能搞一份特别入党的表格?

“没问题!”

他们什么也没有说,就找出一份特别入党的申请表交给我。

徐仲航按表格要求填写后,我又把申请表交给吕副官,说:拜托拜托!吕副官马上说:不必客气,等我有机会,找三个中央委员签名,一定办成。

不巧得很,一直没找到请中央委员签字的机会,因此徐仲航特别入党的事就这样被拖了下来。

两个小特务没有问我为徐仲航办“特别入党”的问题,只是来查一封信, 我心里踏实一些,口气就强硬起来,说:你们有什么事,去向朱秘书长报告好了。说罢,扬长而去。

“朱秘书长”是指朱家骅。其实朱家骅1939年12月已调任国民党中央组织部长兼“中统局”局长。但中央党部的一些老部下仍习惯称他为“秘书长”。他是我“特别入党”的介绍人之一,又是他批准我进中央党部做机要速记员的。他常说我是“快手”,朱家骅调中央组织部后,仍常指定我做他讲话的速记,还要我兼任中央组织部部务会议的速记。因此大家都知道我是朱家骅的得力部下。我扛出“朱秘书长”这块大招牌来压小特务,为自己找了个脱身的借口。两个小特务碰了一鼻子灰,什么也没有得到,而我却从他们嘴里了解到了徐仲航被捕的一些情况。

小特务自然不敢去找朱家骅,只好灰溜溜地走了。

我在小特务面前把架子摆得很足,但我内心还是揪成了一团。这毕竟是一件生命攸关的大事,一旦出现问题,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了,我马上回家。

明之与往常一样,下班后,先把寄放在邻居家的孩子接回来,然后做饭, 等待很少准时下班的我。明之非常熟悉我的脚步声,他甚至能从我的脚步声中判断出我心情好坏。今天我的脚步声非常急促,回家的时间也比以往都早!明之马上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我一进屋,立即关上门。我一把抓住明之的手,压低声音说:出事了!老徐被捕了!

明之吃了一惊,拉着我到床边坐下,对我说:别着急,慢慢说。

我详细复述了刚才发生的一切。明之说:安娜,你顶小特务顶得好,用朱家骅压他们,做得对,让他们回去报告他们的上级好了。

我与明之都紧张地喘着粗气,看着对方,似乎在问对方,下一步怎么办?此时正好邻居们忙着烧晚饭,我立即把炉子从走廊搬到屋里。

我们不约而同地首先想到藏在竹竿里准备交给徐仲航的情报,抽出来塞进炉子里马上烧掉。然后又不约而同地一个清理抽屉,一个清理箱子。把家里凡是可能引起麻烦的信件都立即焚毁,以免特务来搜查时,抓住什么把柄。

儿子小新已经习惯了每天此时由我喂奶,可是今天我居然冷落了他。于是他就在竹床上哭个不停,以为可引起爸爸妈妈的注意。然而现在爸爸妈妈实在顾不上他了。小放找了一个小脸盆,也爬在床上,敲敲打打,哄弟弟玩。

我们用那些要销毁的材料烧火煮粥。忙乱中,我只往锅里倒了点水,竟然忘了放米。不一会儿锅里的水烧干了。明之发现锅底已经被烧成了暗红色,急于伸手去端锅,手指被锅耳朵烫伤,锅也摔坏了。我们又换了个锅,继续烧材料煮粥。

所有的油印材料以及速记资料,全部清理出来烧掉了。保存了多年的进步书籍,甚至鲁迅和郭沬若等人的著作、抗战歌曲集也烧了。过去,由于我们一直按秘密情报工作的规矩,经常清理家中的东西,销毁可能引起特务怀疑的物品。因此这天晚上,清理起来比较容易,清理工作做得迅速而又彻底。

当我们把该烧的东西烧完了,我们忽然发现,儿子小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哭了。原来,桌子上有小半碗冷饭,女儿小放爬上去,学着大人的样子,把饭粒放在嘴里嚼烂,再喂给弟弟。小新有了东西吃,就安分了。

明之流着泪抱起女儿说:好女儿!你也能帮爸爸妈妈做事了!匆匆吃过晚饭,我们安顿孩子睡下。

夜深了,这天夜晚似乎特别安静,仿佛整个世界都陷入了沉思。

我抑制住心跳,打破了寂静,我先说了话:明之,所有的情报都是我拿的,如果我被抓进去了,你要尽量保住自己,保护好孩子!

明之紧紧握住我的手说:安娜,我们打入敌内这么多年了,敌人的残酷我们还不知道吗?我永远和你在一起!

我也紧紧握住明之的手。接着我们立即冷静分析,商议应对措施。

我们分析,老徐被捕的原因,可能是“东北救亡总会”这一公开的进步身份。从特务对我的态度看,老徐没有供出他与我们之间的组织关系,否则敌人完全可以直接拘捕我。不过尽管如此,我们还是遵照党组织对秘密情报工作的指示,在遭遇突发事件时,要做最坏的打算,争取最好的结果,保存自己,对付敌人,长期埋伏,继续为党工作。

分析到这里,我镇静而坚定地对明之说:万一事态恶化,我一人或我们一起被捕,我们就咬定与老徐是一般朋友,坚决不承认党的关系。现在我们必须横下心来,置生死于度外。只要老徐不供出他与我们的真实关系,敌人也就拿我们没有办法。

明之也说:一定要顶住,要准备经受任何考验。这是为了保守党的秘密, 也是为了保护老徐,保护我们自己。

我们家右侧那幢楼的二层,是国民党元老吴稚晖的家。晚上,老人歇息了,可是左侧那幢宪兵队的三层小楼里,不时传来阵阵“人犯”被拷打时发出的惨叫,今晚似乎听得更真切了。

自从与宪兵队为邻,隔壁的拷打声、惨叫声、警笛声、犬吠声,让我们和两个孩子日夜心惊肉跳。夜阑人静之时,是我们秘密工作最繁忙的时刻。往日,那边宪兵队小楼不时传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让人感到压抑、窒息。每当此时,我和明之都相视无语,我们内心默默地承受着痛苦的煎熬。然而今天,我们的直接领导人徐仲航被捕了,说不定现在正在哪个特务机关受刑。我们与徐仲航骨肉相连,隔壁传来的拷打逼供之声,似乎打的就是徐仲航。这鞭笞之声,声声都似利箭穿心。

此时,我想起周恩来1938年冬天对我说过的话:现在你的工作,危险性很大,你要随时准备应付意外事变。万一遇到突然事件,共产党人要有骨气……

我又想起邓颖超的教导:要甘当无名英雄。

此刻,我俩已经作好充分的思想准备:置生死于度外。

明之对我说:你还记得么?1936年夏天,你在上海生孩子时,鲁自诚大哥讲过他被捕受刑的事。

我说:记得。1938年5月在武汉,他还给我和韵三讲过。他在狱中经受种种酷刑,鼻梁骨被打歪了,胸口被烙铁烧得皮焦肉烂,留下一大片疤痕。但他宁死不屈。

漫漫长夜,我们两人互相鼓励,又回忆起许多往事。

1939年我入党时,卢竞如传达南方局组织部长博古的指示:作为一名共产党员,要经受各种考验,始终对党坚贞不渝。

1941年1月,皖南事变后,徐仲航告诉我们,周恩来等领导在当时形势十分危急的情况下,坚守岗位,要求“红岩”的共产党员保持革命气节……

接着,我们又急切地分析:徐仲航在狱中能不能顶得住呢?

明之说:这两年我们与老徐来往,他的革命意志、革命品格,给我的印象很深。我相信,他是个硬骨头!

我说:我也相信!两年来,徐大哥把我们当亲人,把我们的孩子当成自己的孩子。他不可能出卖他的亲人,更不会背叛党。

明之对我说:如果我们也出事,我们就一起顶!我坚定地回答:对,我们一起顶,一定会顶住的!

说到这里,我们的手握得更紧了。夜是那样地静,几乎让人能听到对方的心跳声。我对明之说:记得小时候父亲曾教我背文天祥的诗:“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明之说:对,“留取丹心照汗青!”我们一定要做到。我们进一步商量对策。

横下一条心后,明之说:眼下必须镇定自若,相机行事。

我说:明天我照常上下班,除此之外,哪里也不去。上班时不对任何人提及此事,静观事态发展。如果他们没有派特务来进一步询问,就说明徐仲航顶住了。如果派特务继续询问,没有提出新的问题,仍然纠缠在我写的那封信上,或者还在介绍徐仲航特别入党问题上打转转,那说明特务没掌握我们与老徐之间问题的实质,我就死咬住,我们与老徐只是一般朋友关系。

明之问道:如果派大特务来进一步威逼呢?如果威逼内容涉及政治、组织问题,你怎么对付?我们不能不想到这一步。

我说: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我沉吟片刻,坚定地说,那我就用女人常用的做法,到朱家骅那里哭诉喊冤,寻求保护,要求朱家骅出面平息事端。

明之说:对,心不慌,就能想出好办法。走一步,看一步,争取大事化小, 小事化了,保住现在的重要岗位。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这一夜,是刻骨铭心的一夜,我和明之彻夜未眠。我们在精神上做好了各种准备,随时迎接生与死的考验。

 

第八章 (1) 《丹心素裹 ——中共情报员沈安娜口述实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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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心素裹—中共情报员沈安娜口述实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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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1) 《丹心素裹 ——中共情报员沈安娜口述实录》

李忠效,笔名:钟笑。原海军政治部创作室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理事。1955年11月出生,1969年12月入伍,2016年6月退休。历任潜艇轮机兵、轮机班长、轮机军士长、宣传干事、创作员、潜艇副政委、创作室主任等职。1974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1978年开始从事专业创作,1989年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主要著作有:长篇纪实文学《我在美国当律师》、《我在加拿大当律师》、《联合国的中国女外交官》、《丹心素裹--中共情报员沈安娜口述实录》、《“瓦良格”号航母来中国》,长篇小说《酒浴》、《翼上家园》、《从海底出击》,作品集《升起潜望镜》、《蓝色的飞旋》、《核潜艇艇长》等20余部,并有电影《恐怖的夜》(编剧),电视连续剧《海天之恋》(编剧)、文献纪录片《刘华清》(总撰稿)等影视作品多部。
 
(责任编辑:听雪斋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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